Thursday, December 15, 2022

DUNDAS ST

十幾年後再次走Dundas Street回家,一種揮之不去的嫌惡感又襲來。以前的工作在一個華人商場裡的一家銀行,商場裡有假到不能再假的九龍壁,迴廊裡到處都是破洞的紅色宮燈,狼下的木製扶手沒有一個不掉漆。這個商場附近那時最多的是越南人,在一個中國設定的背景裡開了越南麵包店、越南美髮店、越南餐廳、越南雜貨店等等,中間夾雜了幾個開了很久的華人商鋪,當然包括了那家銀行。

從我十幾年前離開那家銀行後,那家銀行似乎就完全沒有裝修過,原樣保留到現在。裡面的職員當然轉了轉,但是老職員不少,如果沒見到,大概就是做到退休或是被退休。分行裡總是暗暗的,特別是銀行經理室。經理室傢俱老舊,電腦也不新,經理也是等屆齡退消的老人。唯一的一扇窗開向現金櫃檯。如果有特別難搞的客戶上門,老闆就悄悄走員工通道繞過金庫神隱去了。

對,你沒看錯,他神隱去了!如果他不幸地需要招呼難搞的客人的話,他會告訴你這是你失職,沒有在第一線就擋著,就算客人是直接跨越馬其諾防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去堵他。

在這裡工作的職員無不想離開,但是又走不到哪裡去,整個辦公室充滿絕望無趣的氣氛。辦公室的文具耗損率超高,後來才發現原來大家心裡不爽就偷個文具回家,感覺占了便宜心裡就出了一點鳥氣。一直到現在我家裡還有幾隻從公司幹回來的螢光筆。有一次一個資深男員工在開會時不小心說漏嘴:

「那個指定送給貴賓的冰箱日曆磁鐵,超好用的。我拿了三個帶回家,一季的行事曆看得清清楚楚,這好東西要反映給行銷部門,叫他們下次再訂.....」

當場他的老闆凍著臉沒說話,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我想起那東西在我想幹回家時就已經沒了。每天員工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去文具間偷個筆記本、拿幾隻原子筆、偷幾個貴賓禮品,還有就是下班時刻。但是下班往往不能準時,誰準時走了誰遭殃。

就是這種討厭的工作環境。

這個討厭的工作環境被另一個討厭的環境包圍著。公司附近都是租金低廉,屋齡至少50年的公寓大廈,可想而知房客們也都是手停口停地為了生計奮鬥的人。但是離這些老舊出租公寓大樓才十分鐘距離的地方,都是名牌車廠的展示中心。所以當你沿著Dundas開車過去時,這種異和感讓人不知所措。從Dundas往西一路走,附近的商店看起來都很廉價,連超市也取類似砍價王這種不嘗試訴求品質的名字,在Hurontario附近,一些成人用品商店、性感內衣店、韓文招牌的髮廊出現了。過了Hurontario,微微地上坡,一排瘦高的鎮屋看起來雖然體面,但是出售時售價相當便宜,每每經過那裡都想到一個買了那邊一間預售屋來做房屋貸款的餐廳跑堂老實人。他說底薪不多,小費不少,但是老闆死都不肯出薪資證明。我問他為什麼?他歎氣:「還能怎樣?就是在逃稅吧?他怕出了證明後被國稅局查到....」

「但憑這存款本上固定進來的工資,是遠遠不夠....」我說。

老實人又指了上面幾個入賬金額:「都是小費」

最後我還是整理成一個申請件拿去給經理核示,經理非常不客氣地說:「浪費時間在這種地方,送這種件!」

最後當然是沒做成,每次經過那一排房子總想到這事。我不了解公司在那個環境,卻指望找到不在那個環境的客戶,是不是太奢侈?

在那個辦公室的方圓三公里內都不是好區,所有同事都住在好區裡,開著好車,然後為這些住在不是好區的人服務。商場裡有一班賭場交通巴士,有一次一個女人衝進來大叫:「誰知道賭場巴士幾點開?」

辦公室裡有人茫然地看著她,但沒有人搭腔。那個女人忿恨地說:「好,當我是白癡就對了」

還是沒人回答,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沒人想做無謂的社區服務。大家只想下班後趕快回家,做個飯,打開電視看一下新聞,睡覺,隔天再開車來上班。

在那裡工作的幾年,開車走到家附近的蓄水塘時,有時想就乾脆開進水塘裡,隔天就不用上班了。

就是這種挫折感跟無力感,配合這附近令人失望的環境,讓人絕望。到後來我選擇一個禮拜裡面有兩天準時下班去學法文,那兩天最讓人高興。跳了一個環境,好像人生也能跳個層次。雖然,沒幾個月後就被迫離職了。

遞出辭呈那天,小老闆假惺惺地滴了幾滴眼淚,哽咽的說:「你是好人,你真的是個好人啊」

好人在這裡活不下去,夠壞才能步步高陞。

「你的送別會能不能就在商場吃個水餃就算了?最近工作很多實在沒時間.....」惺惺作態的小老闆說。

「不行!」我說。

「好吧好吧!就依你吧!」

也才依我這麼一次。






Thursday, January 20, 2022

心力交瘁的最近

最近有被掏空的焦慮,又恐懼未來。

前天,先生的姑姑在香港過世了。見面的次數不算多。2005年去香港探親的那次,她還胖胖的。我們出了地鐵站在灣仔街頭,姑姑打著陽傘在等著。並不是夏天,只是南國的冬天亦如盛夏。她說要帶我們去灣仔一家特別好吃的小餐館。上了二樓,坐下的那一桌正對著高掛的電視機,人聲鼎沸下,TVB電視劇的對白完全聽不到。那天只有她和先生的表弟,她說「你也知道姑丈是不會來的。」那時不太了解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是近幾年才知道那個姑丈從年輕時就想離婚,但是姑姑不肯離,兩人就分居了。那一餐小輩們本想買單,姑姑笑咪咪的阻止:「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後來幾年姑姑講究養生,學台灣人吃五穀米,也瘦了。後來瘦太多才發現跟五穀米一點關係也沒有,是腸癌,已擴散。這幾年癌細胞就在身體內轉來轉去,終究藥石罔效,也放棄治療了,幾天前極度不適,入急診後幾天就離世了。

上次跟姑姑說到話時,姑姑說沒得醫了,不要擔心她。我天真的跟她說吃吃維他命D吧!腫瘤科醫生說一定要吃。她聽了有點詫異,但說也要問問自己醫生能不能吃。

自己是癌症病人,每次聽到有認識的人罹癌或是癌症逝世,總是焦慮不已。

去年年底一個在台灣的朋友A連絡上,說她得了乳癌,醫生建議手術。又因為癌細胞是特別兇惡的那種,手術後要化療加上標靶治療。幾次電話裡,她都在笑。有次我跟A說:「你還好嗎?應該哭了很多次吧?」她沈默,然後又開始哈哈笑。我們電話裡都在交換經驗,彼此鼓勵。但最近我發現我實在沒有什麼能再給她了。化療我沒經歷過,當初醫生說不用化療時,我已經想放煙火了。標靶治療也沒經歷過。因為都沒有經歷過,實在沒有什麼心情能分享。

A說:「你不用化療,真的很幸運啊!」

「是啊!真是很幸運。」我訥訥地說。

電話裡又傳來A的笑聲。那笑聲是來鼓舞自己還是掩飾尷尬,又或者是填補對話的空白?我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這讓我覺得自己當初興高采烈,慶幸自己只需要手術切除加上藥物治療,實在是何不食肉糜。更別提我那時還怪東怪西,怪主治醫生不太可靠,怪家庭醫生沒有提早檢查出來,怪那些讓我心煩到腦子完全停不下來的人.....現在這些對於其他癌症患者來說,都是奢侈的煩惱。大家煩惱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再多一點時間、如何再多做完一點事、如何面對復發的可能性、如何接受這一切、如何安頓家人、如何安排自己不在的未來等。

當我罹癌經歷手術時,跟以前一個也是罹癌的專科同學連絡上,她說她已經準備好接受一死了。只是現在看起來還不到時候。第一次聽到時,驚嚇到不知道如何回應。

是要說:「你準備了什麼?」

還是說:「我也要開始準備了。」

現在我什麼也沒準備,除了手術前找了時間改了台灣保險的受益人外。

然後想到一個朋友,骨癌去世前跟我說:「治療歸治療,我要好好想一想未來如何規劃的事。」

那時我以為她說到未來規劃,表示狀況尚樂觀。她死後我才明白她說的是「如何在死前妥善交代自己的事情」。她的未來就是一個月一個月這樣算,或者是一週一週,也許是一天一天算。

最讓人揪心的是,她說的口吻相當輕鬆自然。每年到了她的生日時,總是特別讓人悵然。

曾經想過是否就不要經常跟A聯絡了,但是又真的掛心她。

最近就是這樣,心力交瘁。

烏克麗麗、大妹,和小黃

如果說 Covid 帶給大家有任何正面的影響,開啟人類潛力應該可以算上一件。 2020 年加拿大宣布封城的那一天,是中小學要放春假的前一個星期五。我去接小孩時在車子上聽收音機得知消息,接了小孩立刻去附近的超市搶買必需品。但我去的還是太晚,貨架上很空,收銀擠滿了排隊結帳的人。買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