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0, 2024

烏克麗麗、大妹,和小黃

如果說Covid帶給大家有任何正面的影響,開啟人類潛力應該可以算上一件。2020年加拿大宣布封城的那一天,是中小學要放春假的前一個星期五。我去接小孩時在車子上聽收音機得知消息,接了小孩立刻去附近的超市搶買必需品。但我去的還是太晚,貨架上很空,收銀擠滿了排隊結帳的人。買到的都是平常不會買的品牌,總之是盡力了。在巡貨架時,很驚訝地發現連體香劑都被掃得只剩下幾個。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悶。還好我們住的是郊區有前後院的房子,若是在多倫多的高層大樓,就只能去陽台了。學校關了,能出去的地方就是公園。因為大家不需要開車通勤,環境意外的安靜了,各種春天的鳥鳴讓人心情愉悅,但是苦無娛樂還是很頭痛。後來稍微開放後,立刻幫小孩報名鋼琴課,上了一個月的實體課後,又因疫情改成遠距。也在此時,學姊傳來一個加拿大某公立圖書館舉辦的四週免費線上烏克麗麗教學課。我就在Amazon上買了一隻便宜的烏克開始上課。後來又加上了一週的讀譜課。接下來就是......靠自己了。


開始學烏克的人,都是從彈唱入門。在彈唱這個階段我沒待得太久,大概一年左右,就自我升級到指彈了。指彈是個深淵,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2023年上半年我在台灣,五月時就在內湖住家附近的一個烏克麗麗教室找了老師一對一學,讓老師糾正我一些錯的習慣。本來進那家店,只是想要買一把台灣製的手工烏克麗麗Millar,琴買了,就開始跟老師學了。小琳老師是個很爽朗的女生,第一堂課時她說想知道我的程度,我就彈了一首從小林KiyoshiUkulele Jazz選集裡的Stardust。我喜歡這首歌,自從我練會了以後常常彈,現在也常常彈,但憑心而論那時彈得很糟,拍子亂、把位按錯、總之就是自己嗨。在那八個禮拜裡,她連Jake Shimabukuro143陽明春曉都叫我彈了。就這八個禮拜我進步了很多,有人教還是不同,靠自己可能要摸索很久。


在台灣還有個好處,很容易從Amazon.co.jp網購日本的樂譜,我買了一些在加拿大買不到的小林Kiyoshi的譜,另外又買了中村takashi、勝誠二、名部山遼的樂譜。買這些書有點像買福袋,事前不太知道內容。到現在還是覺得難以駕馭的譜有三本,其他的就慢慢練。


在疫情封城下,我就靠著反覆練習烏克讓自己不焦慮。練不好的小節,反覆練就好。還是練不好,放下練其他曲子就好。練習音樂就是要慢慢來,扎扎實實的來。在能快速的彈之前,就是要放慢速度好好練習,仔細考慮手指擺放的位置,一直練習到很熟,自然就快了。


不過,我還是無法記譜。有些人腦中有那麼一兩條曲子,可以隨時拿起樂器就彈奏。我就不行,腦中出現的總是國中管樂班去全國比賽時苦練過的那些曲子,還都是鐵琴譜。


2022年大妹來加拿大小住時,我非常熱衷於練習爵士的指彈曲,也就是小林KiyoshiUkulele Jazz這本。大妹常常在旁邊聽著,那時她常感覺消化不良,我帶她去中醫針炙回家的路上,她跟我一起聽車上的烏克麗麗示範曲CD,一邊聊天。有次她說我在樓上彈Memories of You,兒子跟他竟然不自覺開始跟著哼起旋律了。十一月底她要回台灣時,我把我的第一支烏克麗麗送給她帶回台灣。大妹一直想學烏克麗麗,在2015年我回台灣一年時,她曾經問過我是否有興趣一起去學,只是那時我被小鬼頭搞到精疲力盡,整件事情就作罷。這次我幫她找了一家在內湖住家附近的烏克麗麗教室,她說她也打算去那裡上課。當我在她2023年年初因檢查出大腸癌入院後急忙回台北,打開她住處客廳的燈時,就看到這把琴在電話機旁。打開琴袋,看到所有我配給她的配件:新的碳纖維琴弦、調音器、背帶、擦拭布。刷了一下琴弦,有點走音。調好音,拿出琴譜彈了一下,眼淚就掉下來了。


大妹沒有開始學烏克麗麗,我們那時也不知道她生命即將結束。


在她住院到離世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從醫院回來,我會彈一下烏克讓自己減低焦慮。在送她到花蓮樹葬的前一天晚上,我用這把琴彈了Amazing Grace。譜是非常簡單的譜,但在一個挑高空間裡,這把曾經被我嫌棄聲音太平淡的琴發出優美的迴響,祭奠了她和她16年前去世的愛犬小黃。


小黃的骨灰是在我整理大妹的房間時找到的。2006年小黃死後,大妹找不到理想的寵物樹葬地點,骨灰罐就一直在家裡,大妹毫不忌諱地把骨灰罐拿來當門擋。在大妹樹葬的前幾天,我很努力想敲開小黃的骨灰罐,這樣就可以只帶骨灰上山樹葬。但小小的骨灰罐聞風不動,就連我拿鐵鎚,都只是敲下大理石罐的一些屑屑而已。到了樹葬的前一天,我撫摸著小黃的骨灰罐,就好像撫摸著他的頭一樣,溫柔地勸說:「你等主人等了16年了,再不從罐罐裡出來,明天就只能帶你回台北,就永遠不能跟她在一起了。你很想跟她在一起吧?」


在我的想像裡,小黃還是那個活潑可愛,有點呆萌的黃色美國可卡犬,他撲向大妹,看著她,頭歪了一下,好像在說「怎麼你變老了?」,大妹把他抱起,小黃就瘋狂地舔大妹的臉,他們一起走向光裡。


再用軟錘子一敲,骨灰罐毫不費力地打開了。看見小黃的遺骨,我忍不住哭了。我也認識這隻狗,但我那時不知道,在這麼遠的未來,我會親手埋下大妹和他。逝去的人不知道遺族的悲痛,就像遺族不會知道逝去的人面對死亡時的體會。


收拾大妹遺物的同時,也收下她的手機。某天老四忽然很緊張地叫我查一下大妹手機,有沒有錄什麼遺言。查了以後發現裡頭有四條錄音:一條是她的朋友唱歌、一條是兒子唸國語課本、一條是我家小狗睡覺打呼的鼻鼾聲、另一條是我彈烏克練德布西月光的開頭,背景是小狗鼻鼾聲。


大妹去後,我做了一些事情,都是預想到如果大妹還在,應該會想去做的事,所以我去了那家內湖的烏克麗麗教室。從住處悠閒地走路15分鐘就到,如果大妹還在,應該會選一對一的學。我本來只是想去買琴,買了琴的當下,想到「她沒機會,那我就來學吧?」。就報名了一對一的課程。前幾堂課時,小琳老師會說起她血癌病逝的哥哥,在每個週一下午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大家就這麼踏踏實實在人生中前進,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


大妹帶回台灣的那把烏克麗麗,最後送給老四,當成她去的教會烏克麗麗班的備用琴。前一陣子她跟我說學員們都好喜歡那把琴。我打算今年回台灣時去看看那把琴,帶一組弦去看看要不要換弦,稍微保養一下。我怕我會哭,但我更想再一次聽這把琴唱歌。


這也是大妹沒能做到的事情,之一。

Thursday, December 15, 2022

DUNDAS ST

十幾年後再次走Dundas Street回家,一種揮之不去的嫌惡感又襲來。以前的工作在一個華人商場裡的一家銀行,商場裡有假到不能再假的九龍壁,迴廊裡到處都是破洞的紅色宮燈,狼下的木製扶手沒有一個不掉漆。這個商場附近那時最多的是越南人,在一個中國設定的背景裡開了越南麵包店、越南美髮店、越南餐廳、越南雜貨店等等,中間夾雜了幾個開了很久的華人商鋪,當然包括了那家銀行。

從我十幾年前離開那家銀行後,那家銀行似乎就完全沒有裝修過,原樣保留到現在。裡面的職員當然轉了轉,但是老職員不少,如果沒見到,大概就是做到退休或是被退休。分行裡總是暗暗的,特別是銀行經理室。經理室傢俱老舊,電腦也不新,經理也是等屆齡退消的老人。唯一的一扇窗開向現金櫃檯。如果有特別難搞的客戶上門,老闆就悄悄走員工通道繞過金庫神隱去了。

對,你沒看錯,他神隱去了!如果他不幸地需要招呼難搞的客人的話,他會告訴你這是你失職,沒有在第一線就擋著,就算客人是直接跨越馬其諾防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去堵他。

在這裡工作的職員無不想離開,但是又走不到哪裡去,整個辦公室充滿絕望無趣的氣氛。辦公室的文具耗損率超高,後來才發現原來大家心裡不爽就偷個文具回家,感覺占了便宜心裡就出了一點鳥氣。一直到現在我家裡還有幾隻從公司幹回來的螢光筆。有一次一個資深男員工在開會時不小心說漏嘴:

「那個指定送給貴賓的冰箱日曆磁鐵,超好用的。我拿了三個帶回家,一季的行事曆看得清清楚楚,這好東西要反映給行銷部門,叫他們下次再訂.....」

當場他的老闆凍著臉沒說話,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我想起那東西在我想幹回家時就已經沒了。每天員工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去文具間偷個筆記本、拿幾隻原子筆、偷幾個貴賓禮品,還有就是下班時刻。但是下班往往不能準時,誰準時走了誰遭殃。

就是這種討厭的工作環境。

這個討厭的工作環境被另一個討厭的環境包圍著。公司附近都是租金低廉,屋齡至少50年的公寓大廈,可想而知房客們也都是手停口停地為了生計奮鬥的人。但是離這些老舊出租公寓大樓才十分鐘距離的地方,都是名牌車廠的展示中心。所以當你沿著Dundas開車過去時,這種異和感讓人不知所措。從Dundas往西一路走,附近的商店看起來都很廉價,連超市也取類似砍價王這種不嘗試訴求品質的名字,在Hurontario附近,一些成人用品商店、性感內衣店、韓文招牌的髮廊出現了。過了Hurontario,微微地上坡,一排瘦高的鎮屋看起來雖然體面,但是出售時售價相當便宜,每每經過那裡都想到一個買了那邊一間預售屋來做房屋貸款的餐廳跑堂老實人。他說底薪不多,小費不少,但是老闆死都不肯出薪資證明。我問他為什麼?他歎氣:「還能怎樣?就是在逃稅吧?他怕出了證明後被國稅局查到....」

「但憑這存款本上固定進來的工資,是遠遠不夠....」我說。

老實人又指了上面幾個入賬金額:「都是小費」

最後我還是整理成一個申請件拿去給經理核示,經理非常不客氣地說:「浪費時間在這種地方,送這種件!」

最後當然是沒做成,每次經過那一排房子總想到這事。我不了解公司在那個環境,卻指望找到不在那個環境的客戶,是不是太奢侈?

在那個辦公室的方圓三公里內都不是好區,所有同事都住在好區裡,開著好車,然後為這些住在不是好區的人服務。商場裡有一班賭場交通巴士,有一次一個女人衝進來大叫:「誰知道賭場巴士幾點開?」

辦公室裡有人茫然地看著她,但沒有人搭腔。那個女人忿恨地說:「好,當我是白癡就對了」

還是沒人回答,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沒人想做無謂的社區服務。大家只想下班後趕快回家,做個飯,打開電視看一下新聞,睡覺,隔天再開車來上班。

在那裡工作的幾年,開車走到家附近的蓄水塘時,有時想就乾脆開進水塘裡,隔天就不用上班了。

就是這種挫折感跟無力感,配合這附近令人失望的環境,讓人絕望。到後來我選擇一個禮拜裡面有兩天準時下班去學法文,那兩天最讓人高興。跳了一個環境,好像人生也能跳個層次。雖然,沒幾個月後就被迫離職了。

遞出辭呈那天,小老闆假惺惺地滴了幾滴眼淚,哽咽的說:「你是好人,你真的是個好人啊」

好人在這裡活不下去,夠壞才能步步高陞。

「你的送別會能不能就在商場吃個水餃就算了?最近工作很多實在沒時間.....」惺惺作態的小老闆說。

「不行!」我說。

「好吧好吧!就依你吧!」

也才依我這麼一次。






Thursday, January 20, 2022

心力交瘁的最近

最近有被掏空的焦慮,又恐懼未來。

前天,先生的姑姑在香港過世了。見面的次數不算多。2005年去香港探親的那次,她還胖胖的。我們出了地鐵站在灣仔街頭,姑姑打著陽傘在等著。並不是夏天,只是南國的冬天亦如盛夏。她說要帶我們去灣仔一家特別好吃的小餐館。上了二樓,坐下的那一桌正對著高掛的電視機,人聲鼎沸下,TVB電視劇的對白完全聽不到。那天只有她和先生的表弟,她說「你也知道姑丈是不會來的。」那時不太了解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是近幾年才知道那個姑丈從年輕時就想離婚,但是姑姑不肯離,兩人就分居了。那一餐小輩們本想買單,姑姑笑咪咪的阻止:「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後來幾年姑姑講究養生,學台灣人吃五穀米,也瘦了。後來瘦太多才發現跟五穀米一點關係也沒有,是腸癌,已擴散。這幾年癌細胞就在身體內轉來轉去,終究藥石罔效,也放棄治療了,幾天前極度不適,入急診後幾天就離世了。

上次跟姑姑說到話時,姑姑說沒得醫了,不要擔心她。我天真的跟她說吃吃維他命D吧!腫瘤科醫生說一定要吃。她聽了有點詫異,但說也要問問自己醫生能不能吃。

自己是癌症病人,每次聽到有認識的人罹癌或是癌症逝世,總是焦慮不已。

去年年底一個在台灣的朋友A連絡上,說她得了乳癌,醫生建議手術。又因為癌細胞是特別兇惡的那種,手術後要化療加上標靶治療。幾次電話裡,她都在笑。有次我跟A說:「你還好嗎?應該哭了很多次吧?」她沈默,然後又開始哈哈笑。我們電話裡都在交換經驗,彼此鼓勵。但最近我發現我實在沒有什麼能再給她了。化療我沒經歷過,當初醫生說不用化療時,我已經想放煙火了。標靶治療也沒經歷過。因為都沒有經歷過,實在沒有什麼心情能分享。

A說:「你不用化療,真的很幸運啊!」

「是啊!真是很幸運。」我訥訥地說。

電話裡又傳來A的笑聲。那笑聲是來鼓舞自己還是掩飾尷尬,又或者是填補對話的空白?我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這讓我覺得自己當初興高采烈,慶幸自己只需要手術切除加上藥物治療,實在是何不食肉糜。更別提我那時還怪東怪西,怪主治醫生不太可靠,怪家庭醫生沒有提早檢查出來,怪那些讓我心煩到腦子完全停不下來的人.....現在這些對於其他癌症患者來說,都是奢侈的煩惱。大家煩惱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再多一點時間、如何再多做完一點事、如何面對復發的可能性、如何接受這一切、如何安頓家人、如何安排自己不在的未來等。

當我罹癌經歷手術時,跟以前一個也是罹癌的專科同學連絡上,她說她已經準備好接受一死了。只是現在看起來還不到時候。第一次聽到時,驚嚇到不知道如何回應。

是要說:「你準備了什麼?」

還是說:「我也要開始準備了。」

現在我什麼也沒準備,除了手術前找了時間改了台灣保險的受益人外。

然後想到一個朋友,骨癌去世前跟我說:「治療歸治療,我要好好想一想未來如何規劃的事。」

那時我以為她說到未來規劃,表示狀況尚樂觀。她死後我才明白她說的是「如何在死前妥善交代自己的事情」。她的未來就是一個月一個月這樣算,或者是一週一週,也許是一天一天算。

最讓人揪心的是,她說的口吻相當輕鬆自然。每年到了她的生日時,總是特別讓人悵然。

曾經想過是否就不要經常跟A聯絡了,但是又真的掛心她。

最近就是這樣,心力交瘁。

Thursday, May 20, 2021

母親啊

衣櫃裡還是有很多舊衣服。

昨天在檢查兒子的衣服時打開了他的衣櫃。他的衣櫃靠牆的那一端放著一些我的舊衣服,忽然發現一包塞在溫泉飯店給的防水袋中的絲襪,想來那些絲襪也十年以上沒穿過了。撥著那些舊衣,看到一件母親給我的針織上衣,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件衣服是她公司外銷的樣品。另外還有十八歲時她在日本買給我的綠色套裝。這套裝十幾年前時還能穿得下,樣式簡單,顏色都還在,光是想著她用怎樣的心思選購這套衣服,就捨不得丟。

有一件秋香色的風衣,在加拿大買的。我跟她去Eaton's Centre附近的地下街,她買了一件絲的背心,然後在花車上看到這件風衣,說要買給我。其實我不穿風衣,但也讓她買了給我。她說「我們beeru肉白,最適合秋香色,映肉。」

這麼多年來,這件風衣只是穿過幾次,好好的洗乾淨,掛在衣櫃裡留念著。如果母親不是那麼早死,這衣服大概就進了回收箱。

還有她借給我的睡衣褲,雖然穿起來腿短手短,也真的舊了。但在這套睡衣褲洗破之前,我好好地收折進了衣櫃,這是我對她的身材最接近的記憶。

現在放內衣的抽屜裡還有一件她去世前在信維市場買的純棉背心,上頭還有個小兔子花樣。總是以為有一天會穿上這件背心,但事實是就連拿在身上比劃都捨不得。

有一件很便宜的蕾絲黃色襯衫也是她買的。她嫌我上班總是穿那幾件,就在信義路四段上的路邊攤挑了一件給我。我嫌土氣,收是收下了,從來沒穿過。她也發現這事,有點生氣地對我說:「你是嫌難看嗎?」

沒幾天後她就過世了。現在那衣服被珍而重之地套上塑膠套、掛在衣櫃裡。這是她最後送給我的衣服。

母親啊!

Monday, September 28, 2020

放風箏



週末跟孩子一起去附近小學的草地放風箏。風箏是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稅後大概十塊錢,買了以後總沒有機會用。風箏是一個小變色龍的形狀,拖著一條小尾巴,組裝起來非常容易。下午四點多時,我和孩子頭戴棒球帽和墨鏡一路步行到草地。操場上有一群初中生正在打籃球,也有爸爸媽媽帶著小孩在草地上練習倒立,溜滑梯上有兩個女孩親密地坐著聊天,乍看是個沒有新冠病毒的世界。

剛開始放風箏是一段嘗試的過程。但神奇的是站在那微風習習的草地上,很自然的會去尋找風向。我架起風箏,男孩開始奔跑。真的只是微風而已,風箏漸漸升高。一開始男孩擔心無法掌控,繩子放的短,風箏總在天上打轉。我叫他繼續放線,讓風箏飛更高......更高......更多......更高。等風箏真的上天了,我和孩子坐在草地上,一邊聊天,一邊拉拉繩控制一下高度。繩子沒放盡,我們覺得這夠了,雖然風不大,但是拉扯力道可能對新手來說太過挑戰。

仔細回想一下,我根本想不起上次放風箏是什麼時候?但是記得小學時用竹子、宣紙、醬糊,拼湊出的經典鑽石型風箏,這種勞作課的風箏是一定會有兩條長長的尾巴。那個風箏是記得了,但是記不得自己在哪裡、跟誰一起放風箏?

就算如此,在草地上指揮孩子時,卻還是很熟練的樣子。

我想起父親,可能是跟他一起放風箏吧?在我童年時,父親經商失敗,負債累累,經常要去米店賒米,有時在家躲上門的債主,會推我們和祖母出去開門跟債主說他不在。母親成為唯一收入來源,只有一份薪水,但是要養一個配偶,一個婆婆,五個小孩,還有自己。所以母親應該不是一起放風箏的伴。父親因為常在家,有一些跟他一起出遊的回憶。就算是這樣,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裡曾經跟父親一起放風箏?甚至於,那些做好的勞作風箏,真的曾試飛過嗎?

到底在哪裡曾經放過風箏?但是當手指捏著線左右隨風向調整,眼望上方飛揚的風箏時,那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收拾好風箏準備回家時,男孩捏著我的手說:「好快樂!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很多深埋腦海的童年回憶,就只有在自己跟著孩子時重複同樣的事情時才會浮現,才會記起自己也曾跟著長輩經歷過同樣的事情。我看著他的眼睛,想到自己小時候大概也常常自然的表達出自己的心情,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時刻,或哭或笑,或氣或喜。也許我曾經多次跟父母說過同樣的話,不,我應該曾經多次說過同樣的話。身為孩子的我現在完全不記得,但身為母親的我聽到孩子說的同一句話,卻非常上心,且感到滿足。

人家說孩子記不住快樂的事情的細節,但是對於悲傷的細節卻記得很牢。我想到我四妹,有次父母吵架,母親大概是為了強調自己的決心,就把五個孩子分配好,離婚時要帶走這個那個。四妹以為母親當然要她,自然地站在媽媽隊這裏,但媽媽叫他去找爸爸,說這個是爸爸最疼的,不帶走。四妹自此對母親失去想望,直到現在都心存怨恨。雖然有很多很多快樂的回憶,但光這一個就掩蓋了一切。

在加拿大不能體罰,只能口頭責備。有時口頭訓斥孩子時,我想到四妹說過母親對他的言語暴力時,會自己警覺是否做的太過分。

男孩回到家喜孜孜地跟爸爸敘述一切。爸爸聽了以後說:「可能現在的風箏比較容易放,以前小時候的風箏很難放的高啊!我從來都不是很行。」

接著問:「線呢?是普通的線嗎?會不會割到手?」

原來他小時候在香港用的風箏線上有玻璃粉,緊繃時手一觸便割傷流血。這種沾了玻璃粉的線是鬥風箏用的。在他敘述的同時,我了解到他說的是他小時候跟公公一起放風箏的回憶。

我跟他說他也可以去試試看放風箏,他說他太忙了。









Monday, June 04, 2018

The Puddle


這本書第一次被借回家是在我兒子三四歲時,每次讀他都笑到不行,讓我深深了解小孩的笑點跟大人完全不同。連續展期了兩次後,他終於肯還回圖書館。還書前他發表了深刻的感想:「我以前還是小貝比,要靠大人唸書給我聽,現在也還是小貝比,還是要靠大人唸書給我聽......」最近則是因為這本書的閱讀等級是小一生可以自行閱讀的程度,又借回家一次。這次讓他最大的驚喜是:「我看得懂耶!」



故事的情節非常簡單:小男孩問媽媽下雨天可以帶著自己的小船去水坑玩嗎?媽媽說只要他不進水裡就好。穿戴好雨天配備的小男孩帶著自己的小船,遇到其他也想玩水坑的動物(青蛙、烏龜、鱷魚、豬和大象),跟他們互動,最後回到家。適讀的年紀是2-5歲。水彩繪圖,渲染得相當有雨天濕潤感。故事一開始時的天氣是雨天,結束於晴天。故事登場的動物們的顏色也依照這個概念進行。下雨時剛出現的動物都是綠色,快要出太陽時登場的動物們用色都較溫暖明亮。故事的句子不長,但足以推進一個對幼兒們來說稍微複雜的情節。繪圖裡藏著一些小細節,提供親子共讀時的話題。

從陪伴孩子語言治療練習的家長(我)的角度來看,這本書提供了很多5W1H的討論點。譬如說第一個出現的青蛙,可以問孩子
青蛙喜歡下雨天嗎?
青蛙的叫聲是什麼?
青蛙不是會游泳嗎?為什麼他還想搭船呢?
你覺得小男孩看到青蛙把他的船駛走的心情是什麼?
為什麼小男孩不追上青蛙把船拿回來?

從成人的眼光來看,跟動物對話產生互動,是幻想中才會出現的事情。但是繪圖卻似乎告訴你另外一件事:因為那艘船,明明就有被咬過的痕跡啊!另外在網路上看到,有早教老師說作者把倒數第二頁的小男生畫的像女生,是唯一的缺點。我再仔細看了看,覺得比例是有點怪怪的,但是......就留給各位決定了。


書名:The Puddle
作者:David McPhail
共讀年紀:2-5歲
GRL: G

Sunday, January 21, 2018

開往遠方的列車




2015年我在台灣待了一年,因為我了解國際收養的程序,便在一家媒合台灣孩子收養的社福機構當翻譯義工。機構開了一份收出養書籍的書單給收養方跟出養方,這本伊芙・邦婷的《開往遠方的列車》是其中之一。 這本書有一段時間是我們家孩子最喜歡討論的書之一,但不是有歡樂結局的書,甚至很多家長的讀後感是發現自己讀著讀著,哽咽而無法繼續。作者細膩地描寫出等待收養的孩子的心情。故事的內容以美國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孤兒火車 (Orphan Train)」行動為本。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被整批帶上火車,穿州越界,從東岸到西岸,尋找可能收養自己的家庭。據歷史學家估計,大約有二十萬無家可歸的孩子曾經登上了這樣的火車。在這個故事裡,有十四個孤兒上了火車等待被收養,其中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孤兒「瑪莉」始終沒人收養,火車就快到一個叫做「遠方」的終點站.....

書中主角瑪莉的生母告訴瑪莉,等她到了西部生活穩定了,很快就會來接瑪莉回家。瑪莉在中途機構(書中的「聖克里之家」)癡癡地等,最後搭上了孤兒列車,期望著當媽媽在新聞上看到孤兒列車出發的時刻表後,能在某一站等著她,最終她了解到生母不會出現,接受了收養的安排。


故事是從登上火車開始,這趟火車旅行一點都不舒服。書裡描寫經過幾天幾夜的車程帶來的景色變換。到站之前,孩子們必須先換上最好的衣服,梳洗一下。到第一站後,有意收養的人已經在火車站上等著了,還有人帶隊去市政廳照團體照,好像在遊行一樣。中途之家的領隊盧小姐還小聲叮嚀:「微笑,高興一點」。第一站被挑走的人,似乎都是收養家庭以幫忙家務農作為目的而雀屏中選。

我們坐在台上,鎮裡的居民打量著我們。他們隔著外套摸摸男孩們的肌肉,嘴裡喃喃的說:「這個不錯」、「他可以幫忙收割」之類的話。

桑奇和另外兩個大男孩很快就被帶走了。

他大聲的對我們說:「再會啦,朋友們。」

瑪薇被一個瘦小的太太挑中。瑪薇長得又高又壯,圓圓的臉上有一對非常甜美的小酒窩。
「杜莎!」那個瘦小的太太對另一個瘦小的太太叫,「看看我挑的這個,他一定可以幫我做不少家事呢。你也該為你們家挑一個。」

盧小姐邊簽同意書邊說:「瑪薇是個可愛的女孩,對她好一點。」她緊緊的抿著嘴,「會有專門的人來看看這些小孩過得好不好。」

「小姐,你認為我會對她不好?你是這個意思嗎?」那位太太瞪著盧小姐,「你要我把她還給你嗎?」

盧小姐不說一句話,把同意書交給她,那個瘦小的太太就帶著瑪薇走了。(P12)

跟現在我們習以為常,在收養時應以兒童福祉為最優先考量的社會福利架構完全不同。那個時候美國東岸大城市裡孤兒太多,中途之家人滿為患,孤兒列車就是他們安置孩童的管道之一。在故事的前言中也提到,有些小孩受到很好的照顧,有些只是從一個悲慘的環境,換到另一個悲慘的環境而已。那個年代想收養孩子的,不少也是希望能增加家中人手幫忙農作或照顧小孩。這種觀念,在以前的台灣也很普遍。

在書裡描寫到瑪莉跟在中途之家裡認識的好友分離的情形。好友蘿拉被選中時,撒謊跟對方說瑪莉是她的姊姊。社工盧小姐很快就戳破謊言,在那之前,她已經告誡過這兩個女孩:「大部份的人都只要一個小孩,不要為了彼此搞砸這件事。」

一站一站過去了,瑪莉始終沒有被挑走。甚至聽到有人說剩下的都沒什麼好選的了。

我心裡有一種被深深刺痛的感覺。媽媽不要我,其他人好像也不要我。我並不希望自己被挑中,因為媽媽可能就在下一站等我。但是,如果她不在那裡,怎麼辦?

只剩下最後三個孩子時,有兩個被一對夫妻挑走了。

「買一送一,真划算,」那個男人開玩笑的說,雖然這根本不是什麼買賣。

因為只剩下她一個,她聽出盧小姐用懇求的語氣想向另一對夫婦推銷自己,但是對方委婉拒絕了。除了瑪莉,所有的孩子都被收養了。瑪莉離好友蘿拉越來越遠,但她跟自己生母的距離一點也沒有拉近。到了最後一站時,一對夫婦正等著。她一眼就看出那不是媽媽,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這對有點年紀的夫婦送給她一個木頭做的小火車頭做見面禮,也坦白跟瑪莉說他們本來的確想要男孩。太太告訴瑪莉,她明白他們也不是瑪莉想要的,但是「有時候,你最後得到的會比你原先想要的更好。

我不再期待媽媽出現,她不在「遠方」,她根本不在這裡或其他任何地方等我。「我...」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那根羽毛,當我從媽媽的頭髮上取下它時,它還是白色的,現在已經變黃了。我用手指撫平它,「這是我送給你們的。」

「哦,謝謝你。」白太太把那根羽毛插在她的帽帶上。它插在那裡的樣子很特別,好像它屬於那裡,好像它終於找到自己的地方。

作者在書裡對瑪莉心情的轉折多番琢磨,以淺顯易懂的文字表達出來。(「她會在那裡,她一定會要我」「媽媽,我來了,等等我。」「媽媽,你不必來接我,我就要去找你了。」)鋪陳下來,讀者熱切感受到瑪莉的渴望。她很乖很乖的一直在忍耐,相信生母會來接他。當我在當翻譯義工時,接觸到不少孩子的檔案。很多孩子一直在等生父母重上軌道能一起生活,但不知道的是這事大概永遠也不會發生。對於打算收養孩子的家庭來說,當收養的孩子與自己期望不同時,該如何應對也是一大挑戰。

這本書裡出現了很多在領養關係中相關的人物:失職的生母、等待重歸家庭的孩子、養父母、社工、旁觀的社會大眾、養父母的親友等等。作者Eve Bunting對次要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寥寥幾筆已經入木三分,這是作者最高明的地方。她在複雜的情形中,以孩子的眼光,幫孩子理出他們能理解的脈絡,不加以美化,也不欺瞞。也就是這一點,讓很多共讀的家長們,讀著讀著熱淚盈眶,因為大人能從書中所有情境中,推斷出孩子還不了解的事實。特別要說的是中文譯者劉清彥先生的文字真誠自然,讓大小讀者很容易就融入情境中。

中文譯本無注音,出版社建議的閱讀方式為6-10歲親子共讀,10歲以上自己閱讀。英文版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程度的讀物。這本書可以跟小孩討論的地方很多,像是


  • 為什麼那些小孩在到站前要換衣服?
  • 那些人為什麼要去車站看他們?
  • 你覺得當他們看到車站聚集的人時,是什麼心情?
  • 為什麼瑪莉不想被選中?
  • 你覺得孩子會喜歡站在台上讓大人選跟看嗎?

等等。

我第一次讀時就哭了,能寫這麼多出來全拜多次閱讀所致,我家的孩子第一次讀時是中班。Eve Bunting是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家,她常常挑戰困難的題材,像是離婚、收養、看護行動不便的長輩、移民、戰爭、流浪等。她的作品讓我想到沒有一個家庭是完美的,歡樂的結局也不是必然。當闔上書頁的那一刻,留在心中的是一顆關懷的種子,而她的文字才剛剛幫種子澆了水。讀者不能馬上了解種子會長成什麼大樹,也許要花上好多年的時間去了解也說不定。但是那份關懷的啓蒙,就是希望所在。

英文作者名/書名:Eve Bunting "Train to Somewhere"

烏克麗麗、大妹,和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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