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0, 2024

烏克麗麗、大妹,和小黃

如果說Covid帶給大家有任何正面的影響,開啟人類潛力應該可以算上一件。2020年加拿大宣布封城的那一天,是中小學要放春假的前一個星期五。我去接小孩時在車子上聽收音機得知消息,接了小孩立刻去附近的超市搶買必需品。但我去的還是太晚,貨架上很空,收銀擠滿了排隊結帳的人。買到的都是平常不會買的品牌,總之是盡力了。在巡貨架時,很驚訝地發現連體香劑都被掃得只剩下幾個。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悶。還好我們住的是郊區有前後院的房子,若是在多倫多的高層大樓,就只能去陽台了。學校關了,能出去的地方就是公園。因為大家不需要開車通勤,環境意外的安靜了,各種春天的鳥鳴讓人心情愉悅,但是苦無娛樂還是很頭痛。後來稍微開放後,立刻幫小孩報名鋼琴課,上了一個月的實體課後,又因疫情改成遠距。也在此時,學姊傳來一個加拿大某公立圖書館舉辦的四週免費線上烏克麗麗教學課。我就在Amazon上買了一隻便宜的烏克開始上課。後來又加上了一週的讀譜課。接下來就是......靠自己了。


開始學烏克的人,都是從彈唱入門。在彈唱這個階段我沒待得太久,大概一年左右,就自我升級到指彈了。指彈是個深淵,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2023年上半年我在台灣,五月時就在內湖住家附近的一個烏克麗麗教室找了老師一對一學,讓老師糾正我一些錯的習慣。本來進那家店,只是想要買一把台灣製的手工烏克麗麗Millar,琴買了,就開始跟老師學了。小琳老師是個很爽朗的女生,第一堂課時她說想知道我的程度,我就彈了一首從小林KiyoshiUkulele Jazz選集裡的Stardust。我喜歡這首歌,自從我練會了以後常常彈,現在也常常彈,但憑心而論那時彈得很糟,拍子亂、把位按錯、總之就是自己嗨。在那八個禮拜裡,她連Jake Shimabukuro143陽明春曉都叫我彈了。就這八個禮拜我進步了很多,有人教還是不同,靠自己可能要摸索很久。


在台灣還有個好處,很容易從Amazon.co.jp網購日本的樂譜,我買了一些在加拿大買不到的小林Kiyoshi的譜,另外又買了中村takashi、勝誠二、名部山遼的樂譜。買這些書有點像買福袋,事前不太知道內容。到現在還是覺得難以駕馭的譜有三本,其他的就慢慢練。


在疫情封城下,我就靠著反覆練習烏克讓自己不焦慮。練不好的小節,反覆練就好。還是練不好,放下練其他曲子就好。練習音樂就是要慢慢來,扎扎實實的來。在能快速的彈之前,就是要放慢速度好好練習,仔細考慮手指擺放的位置,一直練習到很熟,自然就快了。


不過,我還是無法記譜。有些人腦中有那麼一兩條曲子,可以隨時拿起樂器就彈奏。我就不行,腦中出現的總是國中管樂班去全國比賽時苦練過的那些曲子,還都是鐵琴譜。


2022年大妹來加拿大小住時,我非常熱衷於練習爵士的指彈曲,也就是小林KiyoshiUkulele Jazz這本。大妹常常在旁邊聽著,那時她常感覺消化不良,我帶她去中醫針炙回家的路上,她跟我一起聽車上的烏克麗麗示範曲CD,一邊聊天。有次她說我在樓上彈Memories of You,兒子跟他竟然不自覺開始跟著哼起旋律了。十一月底她要回台灣時,我把我的第一支烏克麗麗送給她帶回台灣。大妹一直想學烏克麗麗,在2015年我回台灣一年時,她曾經問過我是否有興趣一起去學,只是那時我被小鬼頭搞到精疲力盡,整件事情就作罷。這次我幫她找了一家在內湖住家附近的烏克麗麗教室,她說她也打算去那裡上課。當我在她2023年年初因檢查出大腸癌入院後急忙回台北,打開她住處客廳的燈時,就看到這把琴在電話機旁。打開琴袋,看到所有我配給她的配件:新的碳纖維琴弦、調音器、背帶、擦拭布。刷了一下琴弦,有點走音。調好音,拿出琴譜彈了一下,眼淚就掉下來了。


大妹沒有開始學烏克麗麗,我們那時也不知道她生命即將結束。


在她住院到離世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從醫院回來,我會彈一下烏克讓自己減低焦慮。在送她到花蓮樹葬的前一天晚上,我用這把琴彈了Amazing Grace。譜是非常簡單的譜,但在一個挑高空間裡,這把曾經被我嫌棄聲音太平淡的琴發出優美的迴響,祭奠了她和她16年前去世的愛犬小黃。


小黃的骨灰是在我整理大妹的房間時找到的。2006年小黃死後,大妹找不到理想的寵物樹葬地點,骨灰罐就一直在家裡,大妹毫不忌諱地把骨灰罐拿來當門擋。在大妹樹葬的前幾天,我很努力想敲開小黃的骨灰罐,這樣就可以只帶骨灰上山樹葬。但小小的骨灰罐聞風不動,就連我拿鐵鎚,都只是敲下大理石罐的一些屑屑而已。到了樹葬的前一天,我撫摸著小黃的骨灰罐,就好像撫摸著他的頭一樣,溫柔地勸說:「你等主人等了16年了,再不從罐罐裡出來,明天就只能帶你回台北,就永遠不能跟她在一起了。你很想跟她在一起吧?」


在我的想像裡,小黃還是那個活潑可愛,有點呆萌的黃色美國可卡犬,他撲向大妹,看著她,頭歪了一下,好像在說「怎麼你變老了?」,大妹把他抱起,小黃就瘋狂地舔大妹的臉,他們一起走向光裡。


再用軟錘子一敲,骨灰罐毫不費力地打開了。看見小黃的遺骨,我忍不住哭了。我也認識這隻狗,但我那時不知道,在這麼遠的未來,我會親手埋下大妹和他。逝去的人不知道遺族的悲痛,就像遺族不會知道逝去的人面對死亡時的體會。


收拾大妹遺物的同時,也收下她的手機。某天老四忽然很緊張地叫我查一下大妹手機,有沒有錄什麼遺言。查了以後發現裡頭有四條錄音:一條是她的朋友唱歌、一條是兒子唸國語課本、一條是我家小狗睡覺打呼的鼻鼾聲、另一條是我彈烏克練德布西月光的開頭,背景是小狗鼻鼾聲。


大妹去後,我做了一些事情,都是預想到如果大妹還在,應該會想去做的事,所以我去了那家內湖的烏克麗麗教室。從住處悠閒地走路15分鐘就到,如果大妹還在,應該會選一對一的學。我本來只是想去買琴,買了琴的當下,想到「她沒機會,那我就來學吧?」。就報名了一對一的課程。前幾堂課時,小琳老師會說起她血癌病逝的哥哥,在每個週一下午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大家就這麼踏踏實實在人生中前進,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


大妹帶回台灣的那把烏克麗麗,最後送給老四,當成她去的教會烏克麗麗班的備用琴。前一陣子她跟我說學員們都好喜歡那把琴。我打算今年回台灣時去看看那把琴,帶一組弦去看看要不要換弦,稍微保養一下。我怕我會哭,但我更想再一次聽這把琴唱歌。


這也是大妹沒能做到的事情,之一。

1 comment:

Joyce said...

溫暖中帶著悲傷。即使再捨不得,也只能讓時間淡化與消化。
辛苦了

烏克麗麗、大妹,和小黃

如果說 Covid 帶給大家有任何正面的影響,開啟人類潛力應該可以算上一件。 2020 年加拿大宣布封城的那一天,是中小學要放春假的前一個星期五。我去接小孩時在車子上聽收音機得知消息,接了小孩立刻去附近的超市搶買必需品。但我去的還是太晚,貨架上很空,收銀擠滿了排隊結帳的人。買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