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你,怎麼能煮成這樣?」
在吃著大姐煮出的年夜飯時,我很想這樣說。
這裡說的年夜飯,真的是年夜飯裡面的「飯」。這一個年只有我跟大姐一起過年,家裡遭逢變故,大妹入院,我和大姐兩個人每天跑醫院,到處申請資料。等到回過神來,我竟然連銀行在農曆年前最後一個營業日都錯過了。口袋裡只剩下不到三百塊錢,還有一張捷運儲值卡。幸好先儲值了,否則連搭捷運去醫院探病都沒辦法。
大妹一月初坐著輪椅進醫院開始放療,病情越來越嚴峻,下半身很快變成失能狀態,她說過年雖然可以向醫院請假四小時回家,但是每次光是搬動病床到放療室就很累,回家又回醫院想必更辛苦。她決定不回家過年,我們在訪客期間去看她就好。她有點擔心地問:「你們有準備嗎?」
我是完全沒準備這些事情。
「冰箱裡有個林聰明沙鍋魚頭,你們可以熱來吃。還有一包花枝漿,也能用。」大妹說,「本來是打算你們回來過年時一起吃。」大妹還說她還買了一兩個便利包,冷凍庫裡翻找一下應該有。
那包砂鍋魚頭是六人份的,她準備了我、她、大姐、我先生、我兒子的份量。
在準備簡單的年夜飯前,我和大姐先去附近的全聯超市買了一些食材。只有兩個人,吃也吃不多,大姐又諸多飲食禁忌,蝦蛋過敏的情形下,基本上能吃的東西就不多了,採買食材也在貨架上選擇不多的情形下很快的完成。路過義美時,我買了一包一人份的酸辣湯冷凍包,想說加一點高湯跟蔬菜,也就能增量成兩人份了吧。姐負責煮飯,她說她只有雜糧飯,我不是非白米不吃的人,雜糧飯也可。
簡易到不能再簡化的年夜菜上桌後,大姐打開電飯鍋,裡面是加上乾豆皮一起煮的雜糧飯。豆皮跟著浸米水變染成紫色,是想像不到的組合。
「啊這,你,怎麼能煮成這樣?」我心裡想著。
大概是大姐也感受到我內心的疑問,她說平常一個人很難開伙,她都是用這個方式加減補充蛋白質。她還出了一道菜是菠菜:菠菜加了一些水煮熟,添加一些紅蘿蔔薄片增色,留一些菜湯用手工味增調味。調味極淡,因為她有甲狀腺亢進的問題。她說這是很健康的手工味增。我默默地吃了。
隔天到了病房,大妹問我們吃了什麼。我悄悄告訴她。她嘴一撇:「這也太恐怖了吧!她怎麼想得到在飯裡加上豆皮一起煮啊?」
可能是我形容得太過精彩,她轉述給老四,隔天老四打電話給我,就是豆皮雜糧飯的事。
「怎麼吃得下啊?」老四說。
老四是老饕型的人,財務狀況也容許她去享受美食,過著豪奢的生活。但是光憑她廚藝了得這一點,她擔得上老饕這個名號。很多人只是挑嘴,不會煮,只花錢吃,不了解烹煮過程,拍拍食物照,然後靠自己不太可靠的舌頭嘗味後寫出煞有其事的部落格,就以為自己是老饕。
那一陣子跟大姐一起吃飯,我發現她真的吃不出滋味。她說大妹會留意哪一些東西好吃,有時會分給大姐一些,但她吃不出哪裡好吃,就只是........食物,而已。食物的話,講求營養素均衡,吃了飽了就好,吃飯不重要,準時吃,吃到需要的份量,就好。我在台北時,跟大妹有時在娘家的餐桌上總會有類似如此的對話:
「那家大陳記的醋麵難吃死了,店開的久真的不代表味道好。」
「沒錯沒錯,店能開久是因為學生多,態度又很跩.....」
「湯圓還是要吃雙連站附近那家.....鹹湯圓真的很好吃哪!」(大妹在病榻還是念念不忘)
「去師大路那裡我都會去吃魷魚羹米粉,但是變難吃」
「港墘路上的便當店都很難吃呢」
「內湖是美食沙漠。」
這種討論附近食店的談話,總是很自然的在我和大妹的對話裡流動。有時大妹去旅行時碰到好吃的店,也會帶個名片回來,然後寫個短訊告訴我說希望將來大家可以一起去。(在大妹過世後,我看到鐵門上貼著一張宜蘭餐廳的名片,恍然大悟原來她想一起去的是這家小餐館。)
在我們進行這樣的談話時,如果大姐在旁邊,她就是一副搭不上話的尷尬。因為她吃不出什麼滋味,這些美食的小道消息與她無緣。她推薦的餐廳,通常是文青型或是適合商務聚會。大姐住在我家時,飯菜上桌後她的招牌動作就是拍手,然後說「哇,看起來好好吃喔」。在我家小住時,大姐極少幫忙準備三餐,都是準備好了叫她來吃,飯後由她洗碗這樣,她不想毫無貢獻,煮食也非她強項。
但是在回憶中,大姐也曾經有過對於某種食物相當堅持跟偏愛的時候。她小時候很愛吃鳳梨月餅,每次家裡有中秋月餅,大姐總是搶先把鳳梨月餅拿走,妹妹們後來也就有個默契,彼此心照不宣把鳳梨月餅留給她。另外她也很愛吃芹菜,所以我媽炒花枝時總是加了很多芹菜。她最愛吃巧克力,常常偷偷把禮餅盒裡的巧克力拿出來吃掉,玻璃紙丟在衣櫃裡,被阿嬤抓到時她總說不是她吃的。她大學畢業開始工作時,會在仁愛路下公車走路回家,總是會在仁愛路跟大安路路口,跟一個小攤車買脆腸跟滷味回家吃。因為她常常買常常吃,我以為她喜歡。在她去美國讀書第一年回家時,我特地去了那個小攤車買了脆腸和滷味給她。她看著那一袋,問我:「這是什麼?」我很得意地跟他說是特地去買的。她一臉茫然,附和了一下後,再也沒下文,在那幾天裡也沒聽她提起過。
她結婚後,口味也從娘家的本省口味,改成婆家的外省口味。她的轉換是那麼自然,自然到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這麼靈巧地認同了婆家的口味,多少讓大家有點失落,她對娘家也抽身了,娘家的事情變成還沒出嫁的妹妹們管。好像她嫁了,就離開了,身心靈都離開了,很通透地。有一次大妹很驚嚇地告訴我,她看見大姐神色自若地生吃大蒜。我倒抽了一口氣,等我也見到了,大姐說其實口氣還好,生吃大蒜有它的優點。也從那個時候,大姐大病初癒後開始熱衷精力湯、生機飲食、能量水等等。我也喝過她打的精力湯,是需要一點勇氣。漸漸地,食物於她是一種補品,跟維他命一樣,沒人在意維他命好不好吃,但是維他命很重要,一定要吃。
大姐後來去了中國工作,每次回台灣時,娘家是能排進她忙碌的行程表,但是總是第一個可以被挪用的時段。母親早逝,父親每次見她回台灣,總是想一起吃餐飯。大姐總是說:「好啊好啊」,但約好的時間十次有九次不見人影,這九次裡,總是能碰上某某久沒見面的前同事/朋友/同學剛好約上、老公有事找他、婆家有約、老闆要見面等等等的理由。在這些被爽約的時候,父親冷著臉堅持要在餐廳等到大姐來,準時出席的女兒們陪著笑臉哄騙老人。也有那麼好幾次,逼得大妹打電話給姐說:「爸爸等你來,不然不開飯。」
「你們先吃,我盡量趕過去」大姐大概都是這樣說詞,或者是說真的沒辦法趕過去。
十次裡的那一次,也有吃到一半,接到老公電話就立刻閃人去約會的時候。
後來爸爸也生氣了,有一次大姐說要來吃飯,一如往常地爽約,一如往常地說盡量趕過去,爸說大家今天不走,就等她來。爸爸卯起來點最貴的餐點,吃完後叫大妹打電話給大姐說爸爸就是在等她,等到她到了餐廳,爸爸叫她結帳,大家走人。她覺得委屈,爸爸覺得委屈。陪著的妹妹們覺得憤怒,因為總是妹妹們在陪伴一個憤怒失望的老人,而她們什麼都沒做錯。
大姐離婚後還是在中國工作,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就是因為在中國,食物可能口味很濃,但是衛生欠缺,與其要求滋味,還是要求食物安全。她吃得更簡單了,甚至連微波爐也沒有。
「大姐啊,就是都沒有好好吃,根本不知道她在吃什麼。」大妹常憂心地說。
大妹過世隔天早上,住在隔壁的大姐過來了。我不知要跟她說什麼,我已經哭了太多。我打起精神跟她說,如果大妹有些東西是她想要拿來留念的,就跟我說一聲,我會把東西留下來。
「我想要她的雙人牌炒菜鍋。」大姐很悲傷的說,「她總是說我沒好好吃飯。」
那幾個月有時傍晚見到大姐,就看到她買了便當,有時也吃鍋貼。因為太擔心大姐沒好好吃飯,我還買過品質比較好的冷凍水餃給她。
在我們要回加拿大時,她拿走一個雙人牌的不沾鍋,尺寸適合一個人用。
大妹的死大大改變了我,再也沒有人能跟我一起煮飯,一起上市場,甚至一起去宜蘭吃海鮮。
我也變成一個失去滋味的人,跟大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