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4, 2005

熟悉的鄉音

在國外住久了,總是陷入一種無法逃脫的迷思中,那就是對說台語的人感到莫名的親切感,完全不論那人是否最後被我發現原來是個癟三。可恨的是,我的國語說的太好了,犧牲了我的母語台語。這幾年經過刻意的學習和練習,我的台語終於漸漸的也能說的流利。

在以前工作的地方,除了一個被我暱稱為「台灣弟滴」的同事,和其他分行幾個台灣同事外,碰到台灣人的機會並不多。可以跟客戶說台語的時機,總是憂喜參半。喜的是說起家鄉話總是比較親切,憂的是台灣人普遍難纏。週六時因為輪班的人少了一半,常常會碰到平常沒機會碰到的客戶;這些客戶並不是不上門,而是平常他們一上門,就被前排的小行員們「處理」了。有一次的週六中午,銀行大廳起碼有五六組客戶在等。客服經理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帶到我的辦公室,用英文跟他介紹,我便請他坐下。從老先生的外表,我完全看不出他的族裔背景。等到他拿出美國的身份證,我看到證件上頭的台灣字眼,用英文問他:「你是台灣來的嗎?我也是。」老先生一口英文說的極道地,閉上眼睛只是聽他說話的話,完全不知道他是台灣來的。

老先生忽然開心的笑了,用台語說:「你會說台語嗎?」

「我會曉,但是說的不好。」我說。這是真話,我想到如果我再不努力學習台語,總有一天會無法跟我爸溝通。我爸現在年紀越大越懶得說國語,加上腦部慢慢退化,他已經無法使用一些國語的詞彙。

老先生很高興的說,自己除了幾個兒子和太太外,很少說台語了。就跟他的英文一樣,他一開口,幾乎讓我恍神了。那是一口父執輩才說得出的台語,純正自然,沒有一些時髦的用詞,也沒有贅語,我立刻想起童年裡的祖母和姑姑們的台語,那是一樣的感覺。我強烈的回想起祖母,她去世了這麼多年,那一刻我彷彿又聽見她對我說話。那是民國六十幾年的台語的感覺,古老,又極其親切。跟老先生說話,就好像是找到一捲童年時錄下的錄音帶,反覆的播放著,貪戀著逝去歲月裡的安逸。

老先生問我是不是在加拿大很久了,覺得台灣改變的程度多嗎?我說還好,因為我並不是離開她太久。老先生說,去年回台灣,這是三十幾年來第一次回台灣,感覺都變了。

那是怎麼樣的感覺?我想他也許曾找尋中華路,中山堂,明星戲院,或者是寶宮戲院。又發現當年離開台灣的松山機場,現在只是接駁國內航線的台北機場。

「改變多嗎?」我問。

「太多了!」他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路上的人都說北京話。」聽到「北京話」這三個字,又像是回到祖母跟前一樣。在她們那一代,二二八是不能談也不准談的事件,直到多年以後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上演後,我才知道有親戚在那一個慌亂的時代裡就這麼消失了。「現在的台語也不同,年輕人很喜歡說一個什麼的,也喜歡說很俏皮的話,我跟不上了!」他笑咪咪的說。我猛點頭,在台灣,無論是中文或台語,都不斷地快速演變中,連我對有些用語也只有鴨子聽雷的份。我說:「嘿丫!我也不懂ㄋㄟ」他忽然拍手:「就是這句嘿ㄚ!以前我們是說是,對,回台灣大家都是嘿丫嘿丫。」我忍不住又「嘿丫」了一次。兩個人都笑了。

他拿一張加拿大政府的支票來存進戶口,原來老先生移民的第一站是加拿大。「天氣太冷,後來去德州了!」老先生笑咪咪的說。那張政府支票是加拿大給長者居民的退休金,雖然金額不多。他說他最近搬到底特律的兒子家附近,這也是他離開加拿大去了美國後,第一次回來這裡。

「這裡變的多嗎?」我問。

「嗯,沒什麼感覺,因為也沒待太久。」他溫文地笑了,白色鬍子下仍能看到笑開的嘴。加拿大畢竟是個轉駁點,遊子的回憶裡裝不下這許多的枝枝節節。如果能記,記下家鄉門口垂實累累的龍眼樹總是好的。心裡的那扇窗一打開,總是離家那天時的景象,也許是正午,擴音機裡傳出磨菜刀換紗窗的叫喚,客廳門口掛著196X年的月曆,離開了這麼久,卻一頁也沒在心裡把它撕下。

所有的事務都辦完了,我跟他握握手,他說歡迎我去美國玩。我很清楚,我跟這位長者的緣分,也就只有這幾分鐘。天底下有多少像他這樣的台灣人,離開了台灣,飄到異國,找尋一個跟故鄉有某些相同地方的土地,生根長葉。回到台灣後,又發現夢裡的台灣只是個發酵甘醇的記憶,一種疏離又親切的感覺,不斷激盪血脈裡的鄉愁。然後在某個場合裡,碰到同一個土地來的人。就算他出生時,你早已經離開台灣,但是共有的一口熟悉的鄉音,還是能讓人在共處的幾分鐘內,像是失散已久的親人一樣。

送長者到銀行大門向來是我的規矩,我送他出去。老太太在大廳看報紙等著,一聽到我們用台語交談,就輕輕的用手抽了老先生一下。「你怎麼沒叫我?」她說。老先生向太太介紹我,說「這是阮台灣姑娘X小姐」。

我看著老太太的臉,滿頭華髮,氣色紅潤。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有一張像是那樣的臉,看不出出生地,也看不出跟別人有什麼不同,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老太太。但只要有一句台語,那就又完全不一樣了。回到員工休息室裡,台灣弟滴也值班。我跟他說碰到一個台語說的極優雅的老人。他用半生熟的台語說,是喔,今天的客人真多。我說,你要說人客,不能說客人。說客人表示客家人。他嘟噥著說是嗎,把便當放進微波爐裡熱。

後記: 這篇跟原來的有一點點差別, 但我想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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