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21, 2025

最後一次見面



有時候,想起一些舊事,心裡總是會想:「啊,那時真不該這麼做的.......」但就是這些錯誤,造成今天的我。所以有時忽然出神的懊悔起許多年前說錯的一句話,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過了這些年,心裡還是對那一刻在意的很。就像張愛玲再生緣裡面,世鈞為了搶一封陳年情書氣得發抖一樣,我心裡的這些回憶,如果不是自己抖出來的話,我也會氣得揪住別人不放。


跟人來往時,總是會會想在十年、二十年後,是不是還會再見到這個人,這是我的壞習慣。通常是想像不出什麼,但絕對徒增自己的傷感。我大學時的一個男朋友,就屬於這種「一早就知道日後不會再見」的那種,至於為什麼會如此覺得,只能說是直覺。可想而知,每次見面都是很不安的,回到家寫當天的日記,就像拍紀錄片一樣,非把每個動作,每句對話都誠實的記錄下來,不然當天總覺得有事沒完成。在那時是幾近崇拜地描述他的一切,也希望自己日後不要忘記。有時一邊寫一邊揣測他的心情。有次他跟我說他覺得我跟他在一起,變得很神經質。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的情緒起伏很大,搞到疲累不堪,當然還有其他分手的原因,但奇怪的事就是,分手的那些原因,都是事後推論出來的,導致沒有什麼實感,忽然有一天就決定不聯絡,就這樣。


有一年在香港跟一個大學同學聊天,她忽然提起某個叫在「阿武」的校友也在這裡,而這個「阿武」也是他的朋友。不知為何,就是很想問問這個阿武是否有他的近況,就是這麼巧,他剛好也在香港,便約了在凱悅酒店的咖啡廳見面。那天我早早就離開住處,到處走來走去,其實很早就到了咖啡廳,但不想讓他以為我整天就是在等這個約,所以在酒店的車道坡上下下走了幾圈,時間過了幾分後才走進去。一進門就看到有個穿著紅色夾克的人,背對著入口在打電話,經過時發現是他。雖然一年多沒見面,他幾乎沒什麼改變,聊了一些最近一年發生的事情,我想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他說了一些他對我的了解,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他真的了解我。這麼一想,心裡悲喜交加,因為我們已經分手了。


走的時候,他寫下他的電話號碼,說:「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給我,我馬上就來。」握著那張紙條,我覺得好笑,以前總是我到處打電話找人,不然就是等對方的聯絡。我淺笑著說:「不會找你,你太忙,找不到。」


回到飯店後,櫃檯的人傳來一張電話留言的紙條:某某先生在某地等你,他已經到了。原來在那時,他正打電話到飯店留話找我。我很慎重地收起那張紙條,幾年後才丟掉。最起碼,在那一天,那個下午,他在找我,他在等我,這樣似乎夠了。那天晚上約了大學同學一起去吃自助餐,飯後兩人在海邊散步聊天,回到飯店已經快十一點了。飯店櫃檯又給了我一個訊息:某某先生留話找你,請今晚務必回電。


打電話過去,他說隔天有個演唱會,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實在不想繼續糾纏下去,便說隔天已和同學約好去某某地方,然後接下來的幾天便再也沒有跟他聯絡。等到要離開的那天,已經到了機場,想說這樣一聲不吭的離開也不是太好,就打了他給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人應該是他年紀差了十二歲的妹妹,對方說希望我過一會兒再打過去,她只是經過,剛好接了這個電話,不能代留這樣的訊息,讓她先試著找找人再說。過了一陣子再打電話過去,妹妹說:「總之,你等他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是很想馬上就走嗎?心情是很複雜的。我又想見到他,但又不想再見到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能跟他說,再說下去只怕兩人又吵起架。但因為他說要來了,我便等著。等到我幾乎要放棄時,他忽然出現了,似乎是跑了好一段路,喘到說不上話,平了呼吸後才說:「你怎麼還在?真的在等我?既然來了,就送一送妳。」


他總是這樣,雖然是特意來的,但非要裝成隨性的樣子。


我有點生氣的說:「是你說要我等你,不要走的。」


「你可以不必來。」我說,除此之外真的無話可說。


「我知道」他說。


大家忽然沉默下來,十分尷尬,就好像站在崖邊一樣,只要一開口就失去了平衡而墜落。


離飛機登機的時間只剩下半小時,我看著他,他似乎不知所措,一雙眼睛沒有向我直視。我向他說再見,他忽然望向我說:「我不送你到入境閘口那裡了。」我附和地嗯了一聲,轉身進關沒有回頭。等過了檢查,走進迂迴的等候行列時,我看到他仍倚在那個柱子沒有離開,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當然他也沒有注意到遠方的我。他發愣了幾分鐘,也走了。這次是我在後面目送他,他剛剛送我,我現在送他。


之後他寫了幾次信給我,但我沒回,就沒了聯絡。雖然沒有回信,但反覆讀了那些信,以至於現在也能在腦海裡回想起幾個完整的段落。有時在網上打上他的名字,也找不到什麼資料,好像他的存在只留在我的記憶裡。每次去他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時,我有個小小的狂想,說不定會在哪一個預想不到的角落,會再次遇見他。他會走過來送上一個不太確定的招呼,然後向我介紹身邊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我會微笑看著他們,恭喜他,然後問他:「她讓你抽煙嗎?」他會咧嘴大笑:「被戒掉了!」。在他們身後背光處,也許會有一雙兒女站著。簡單交換了幾句對話,我揮手送別了他們,就好像送別了自己另外一段可能的人生一樣。


那樣,也許才會是最後一次見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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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也是在整理舊物時,從稿紙本裡找到的。應該是寫在2004-2005年間。之前曾經發表過開頭的幾段,原手稿已銷毀。2025.1.21

Monday, January 06, 2025

回家的路上

上次參加葬禮是過年後。住在泰順街的四姑丈去世了。以前他們住在杭州南路公賣局的宿舍很久,我們都叫他「杭州南路的姑丈」。姑丈在我小時候很照顧我。還在加拿大時,妹妹打了通電話來說:「不好的消息。你知道嗎?新莊的三姑丈去世後,四姑丈也走了,中間只差兩個月。」回台灣後便收到給父親的訃聞。

事前還是跟親戚打了幾次電話,確定一下禮數。不可否認地在現在這種社會,若沒有長輩提醒,我們還真不知道原來娘家這邊包的奠儀,是會全部退回來的。到了市立殯儀館,我扶著走路有些不便的爸爸,遠遠便看到姑姑們和叔叔都站在靈堂外面。四姑是喪家,聽說已經體力耗盡,加上關節退化,一直坐在靈堂裡。詭異地是站在外面的親戚,竟有些像是園遊會前等小孩入場的感覺。小姑見了我笑了笑:「什麼時後回來的?」

「就前一陣子」,我回。

接著台中上來的叔叔嬸嬸又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也同樣地回答。

爸爸近來因為大腦退化,時而清醒時而錯亂,他拉著我:「今天是誰去世了?誰的告別式?」,然後十分熱絡地跟他的弟弟和姐妹們打招呼。

「爸,是杭州南路的姑丈。」杭州南路是他們之前住了很久的公家宿舍。

「他過年前早就死了。」

「對,但是現在是告別式」我說。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但當我看見他跟其他親戚還是很活潑的交談時,我了解難怪一開始退化時,每個親戚都覺得他很正常根本沒有病。我掏出大衣口袋裡那張粉紅色的訃聞給爸爸看。他拿著,在陽光下瞇著眼看了好一陣子,把訃聞推給我,有點「番」地說:「這個人是誰?高真玉?好像不認識。」

「爸,就是杭州南路的四姑丈,年輕時叫做金塗,後來改名叫真玉。」其實姑丈改名應該是在我出生前就改了,這樣正經八百肯定地告訴爸爸一件我自己根本沒參與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荒謬的事。他「喔」了一聲,不置可否。

一群娘家的親戚都在靈堂外站著。靈堂不大,堆滿了鮮花和輓聯,還有很多助念的人。我們一群人站著,忽然像是為了打破沉默一樣,二嬸和三嬸開始聊起他們的孫子。配合早上溫暖的陽光,我有一點點哀傷,不知道四姑丈是否也會加入這個婆婆媽媽的話題。

「哎呦我們潔恩啊,一點點髒都受不了,真是名字取錯了。」二嬸說。

「我們欣怡生了第二個,萱萱又有了,你知道,萱萱老公是國中老師,我們做序大的都不用煩惱說他們不會教.....」三嬸說。

二嬸忽然朝著我說:「啊,你都沒打算要生?」

我獻上一個微笑:「生不出來」

「那你要多加油,不要放棄」長臉的三嬸對著我說。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阿嬤有次跟媽媽說:「真不知道怎麼會選到這個,臉那麼長。」現在三嬸年紀大了,臉更削長。聽長輩們說二嬸年輕時是出名的「黑貓」,才能「拐」走二叔遠走南投,當起油行老闆的女婿。台北的親戚說起這段往事,版本紛紜,現在從她花白的頭髮,下垂的嘴角,還是能想像出那段過去。

小叔示意大家進靈堂,「晚了就沒位子了」。我和爸爸坐在靈堂左邊的第二排,入座時微微跟四姑點頭示意。喪夫的悲痛,讓她望向我們的那一眼極其空洞,眼裡沒有淚。四姑坐在最前面,手撐著枴杖,表哥、表姐跟他們的孩子,忙碌又盲目的聽著葬儀社的人指點接下來的儀式。門外有更多人湧進來,穿著某某道場的制服。另一個道場的朋友也擠進來,安靜地站在後面。告別式上姑丈的照片很顯然是幾年前照的,眼神十分慧黠,小時候我很喜歡跟他聊天,他是那種跟他說話會說到哈哈笑的長輩。那是一張好照片,我想起以前去他家時,他在客廳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縷縷白煙飄過他的眼前的情景。他去世時因為青光眼,幾乎是全盲的。上次見到四姑丈時,他的眼已經混濁了,但是他的心可沒有,那一席話還是說得大家都哈哈笑。

儀式開始,悲傷的音樂奏起,我悄悄地在手提包裡到處尋找面紙或手帕。一回頭,看見坐在後面的一排親戚們都沒什麼表情,也許他們正忍耐著情緒。隨著司儀宣佈的順序,我默默地出列向四姑丈告別。向四姑丈行最後的跪拜時,我哭了,想到以前他很照顧我們,而現今是真的永別了,最後的一拜,我連續在心裡說了一連串的謝謝,才把手上的香交給司儀回到位子上。

「你拜錯了」,三嬸拍拍我的背:「你拜錯了」

這是什麼狀況?我還正拿著潮濕的面紙按著濡濕的眼角。

「你去早了」,三嬸說:「你沒發現剛剛你旁邊的人都是不認識的?現在司儀在叫那些叫死者姑丈的人有沒有?現在才對」。

我看了爸爸一眼,難道我又要眼淚汪汪地再去告別一次?爸爸也看著我,很顯然地他剛剛正沉醉在自己的異想世界裡,完全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算了,去過就好了」,二嬸說。奇怪的是男人們沒有人說話。跟姑丈告別兩次也不嫌多,我快快出列,只是這次沒有眼淚。四姑完全沒有發現我祭拜了兩次,表姐發現後對我點點頭,表哥則是哀傷到有時需要表嫂去拉一把才能站穩。我上次見到表哥時,他頭髮還是黑的,這次再見已是花白。他帶著斯文的金邊眼鏡,不住地咬著顫抖的嘴唇,鏡片上都是眼淚引起的霧氣。

「聽說鳳林從美國回來時,人已經去了,見不到最後一面。當初撐著就是在等他,十年沒回家」,三嬸不知在跟誰說話:「然後又要回去了,阿梅要帶她媽去大陸散心,下個禮拜等這些事告一段落就走了」。

爸爸忽然拉著我的手:「訃聞呢?」我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粉紅色的訃聞給他。他若有所思,仔細看著。

他說:「是今天。........金塗死了」。爸爸的聲音有點顫抖:「沒有人告訴我」,他說的很小聲。

我撫摸著他的背:「說了好幾次,你不記得」。

他怔怔地看著訃聞,又看著訃聞上列名的親屬,指著四姑的名字:「這是我姐姐」。

我看著他,一陣鼻酸,朝前面指了指:「四姑在前面,等一下我們走的時候,你要跟她說......就安慰一下。」爸爸點點頭,像個小男孩。自從他心智退化後,所有的書籍都告訴我們,有一天他會完全忘記我們是誰,他是誰,就像有一次在散步的路上,他忽然告訴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一百歲了。」

司儀開始公祭的儀式。姑丈在糧食局的同事也來了,每個都是跟姑丈年紀相仿的老人,彼此攙扶著。有一個老者在靈堂長長地望向姑丈的遺照,一言不發,也沒有哭,很快就淹沒在來助念的道場朋友裡,這些人都穿著黃色的背心。司儀接著宣布恭請某某法師。我從助念的人手上接過一本佛經,已開始跟著複誦。「那些字,我不記得怎麼讀」,爸爸很困惑地搖著手。這幾年他幾乎不搖頭,他只搖手。「沒關係,我唸,你用手指著字,心意到就好」,我說。我抓著爸爸的手指,他好像有點不願意,但也乖順地隨我將他的手指放在助念用的佛經上。專心跟著助念是件好事,這是最後一件我可以為四姑丈做的事情。前面助念的師姐回頭替我翻到新的一頁,開始誦讀另一段經文。師姐的眼光往後飄去又很快回來,我往後回頭,想告訴後面的一排親戚現在唸到哪一頁,只看到他們每一個都望向遺照,手上的小冊都沒有打開。

法師誦經完畢,向司儀要了麥克風,清清喉嚨,表示死者生前曾經多次參與並贊助道場的活動,因此一眾發心來為他助念,並希望家屬節哀,又盛讚死者人品。法師望著擁擠的靈堂裡沈默了一下,又拿起麥克風大聲的說:「有些派系自以為與眾不同,大家不要忘了,佛本一家,如果能大家彼此合作,不分你我,共同在菩薩道上修行,少搞小動作,就能促進社會和諧、世界大同。」

法師看著正站在靈堂外,穿著藍色制服的另一到場的人,大家的眼光也隨著法師望去:「社會的亂象就是因為大家各有表述,互不相讓,今天藉此機會,告訴大家以和為貴,學佛不分你我,分裂非長遠之計,回頭是岸」。法師又滔滔不絕說了五分鐘,當靈堂裡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時,法師就在弟子的誦經聲中莊嚴地離開了。司儀接著宣布另一個道場出列,八個藍衣人誦經、上香、和家屬致意後就整齊地退出靈堂外。

「現在是最後告別的時候了,」司儀說:「如果最後還有話想跟高老先生說的,請出列排成一排瞻仰遺容。」爸爸忽然巍巍顫顫地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想起身。坐在後面的二叔一把抓住爸爸的左手:「你要去?」,然後跟我說:「不要去,去看幹嘛?你爸身體又不好。」爸爸坐下了,他的眼神好像在迷霧中找不到方向一樣。

「爸,你想去嗎?」我問他。他沒有看著我,輕輕地搖搖手。

我們坐在椅子上看著把靈柩圍了一圈的人群,四姑走出來後,疲勞地坐在最前面的椅子上。爸忽然捏了我的手臂一把,很驚訝地說:「那是阿珍啊!怎麼老了那麼多?」在那一刻,我想他一定不覺得自己是個一百歲的人了。

「你等一下不要跟她說她老很多,她會難過」,我提醒他。

遠遠地看到鳳林表哥被表嫂攙扶著,他俯在靈柩上痛哭,阿梅表姐鎮定地帶著三個小孩走出來。表姐十五年前離婚時親戚們都說她忍一下就好,她再婚後最大的孩子都上國中了。

靈堂又奏起音樂,人們起身目送靈柩緩緩推出靈堂。我和爸爸也站著,不知為何,我的眼眶又濕了。小叔過來領著爸爸和二叔,急急忙忙地擠到靈堂門口,嘰嘰咕咕跟葬儀社的人說了幾句。忽然表哥、表嫂、表姐和表姐夫咚的一聲一起跪下,意思是叩謝母舅。爸爸和叔叔們三個人面無表情,爸爸扶起鳳林表哥,表哥哇一聲又大哭了,他的頭髮竟比爸爸的還要白。

靈車往殯儀館的大門緩緩駛去。四姑站在靈堂外,倚著石柱。那天我才頭一次見到已經八十幾歲的大姑,就向前打個招呼。大姑精神極好,行動自如,告訴我們她前一晚住在四姑家裡,以便隨時照顧四姑。四姑沒有說話,過度的悲傷讓她無法反應。我扶著爸爸往四姑走去。四姑看著她的弟弟,說:「你也來了?」又對著我說:「回去時要小心車」。爸爸往前抓著四姑的手喚著阿姊:「阿珍~~阿珍~~」然後語窮,訕訕地說:「.........我們要回去了」。四姑疲倦地點點頭。

我在一旁跟大姑說今年照例是要辦春酒,但是兩個姑丈去世,今年爸爸的意思(其實是小叔的意思)就停辦一年,明年再辦。大姑也贊成,她小聲地問我:「你爸爸情形怎樣了?」「時好時壞」,我說。

所有娘家的親戚都站在靈堂外面。太陽很大,照在黃白相間的菊花上特別耀眼。二嬸說他們馬上要再回台中去了,不去吃中午的圓滿桌。「反正我們又沒有送上山,那是請夫家的親戚,我們還要趕回去。」她捧著送給母舅的大毛巾禮盒,一邊找手機,迅速的撥了號碼給堂嫂:「明天是幾點?」掛了電話,二嬸神情有點嚴肅的說:「明天還有一個告別式,在台中」。大家都被她忙碌的行程壓的喘不過氣來。

小姑忽然走到我身邊,拉起爸爸的手:「哥,我們走了」,轉頭跟我說:「還是趕快生比較好」。我嘆了口氣,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是生不出來,我心裡想。

就這樣,娘家親戚們除下手臂的那條紅毛巾後就作鳥獸散了。我跟爸爸說我們不去吃圓滿桌,但是回家前我們要先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我們在行天宮散步了一會兒。走出行天宮時,他忽然想去地下道看人算命,但是一看到斜斜的入口,便站在入口前搖手不去了。他又問我要訃聞看,我從他外套的口袋裡拿出粉紅色的訃聞給他。他問我:「我剛才,好像看到我姐?」

「你是見到她沒錯」,我說。

他很懊惱地說:「我現在記性好差,什麼都記不得。」

在陽光下,我們又打開訃聞仔細地看了一次,他很珍重地把訃聞又收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我們一路上聊著等一下去哪裡吃飯。爸爸忽然停下來,轉頭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也快不行了。」

我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我已經一百歲了」,他很認真的說,眼神黯淡。

「爸,那我也快不行了,我大概有七十了」,我很認真的說,連我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不阻止他腦裡的異想。

「真的?看不出來!」他非常訝異。

「真的。所以你下次別說這種話,我會難過。」

在早春的太陽下,他用那雙一百歲的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我看到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他伸手在放著訃聞的口袋裡摸索著,摸出一個東西。我把手伸出來,他放了一塊森永牛奶糖在我的手心上,我們總是會在他衣服口袋裡放小糖果,他血糖低時可以吃。

我接過牛奶糖,眼睛濕了。他拉著我空著的手,說:「小羊,我們回家吧!」他叫著我的小名,只有他這樣叫我。

「嗯,我們回家吧!」我說,「你不可以跟別人說我有多大年紀喔!」

他笑呵呵,神秘地在嘴上比了一個一。

就這樣,一百歲的爸爸和七十歲的女兒,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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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很久以前寫的(可能是2004-2005),最近在收拾雜物時看到手稿,就打字存電子檔保留。當初寫完後覺得還要針對下面幾點再多寫一點:
1. 每個人的特徵
2. 四姑應該多寫一點+生前的四姑丈
3. 小叔嬸如何告別
4. 大表姐應否加入文內。

在2025年的現在,我已經忘記3跟4當初的重要性,遺憾的是小叔和大表姐都已經離開人世了。

原手寫稿擇日燒毀。最近很喜歡把一些之前珍重過的文字紙張燒掉。

Monday, September 30, 2024

打蛋花時總會想到的事


上次回台灣時去了一趟西門町。雖然以前唸書時常常在中華路附近轉車,但去西門町的次數寥寥可數。有一次是去資生堂的美容教學中心,但那是在中山堂附近,所以也算不上去西門町。還有一次是跟同學去速食店喝可樂,有幾次是去做制服。最記得的一次是去點心世界吃飯的那次。

那天只是因為專科學校裡的西班牙文課,排到最後的第七第八堂,中間完全無事可做,便和同學一起搭車去中華路逛街。走了一會兒大家都餓了,便走進點心世界去吃點東西。以前的點心世界不講究裝潢。一坐下來,一個外省老伯來招呼:

「你們翹課吧?不上課不行,女孩子在外面亂逛成何體統!」

一個口才好的同學跟這個老伯解釋很久,大家都叫了酸辣湯,還有人叫了鍋貼。食物上桌後,那個老伯還是不忘叮嚀:「等一下趕快回學校!」

點心世界的蛋花湯好喝極了,蛋花細細地漂浮在湯裡,像是雲一樣。一群女生七嘴八舌的讚嘆著。我說:「蛋花打下去,要用力攪拌,才能這麼碎這麼薄吧?」

那個老伯顯然聽不下去了。他丟下手邊的工作,跑過來對著一桌的女學生說:

「湯裡加點太白粉,勾個芡,再打蛋花進去就行了!你們到底家政課有沒有去上???」

這突如其來的烹飪提點讓大家沒人敢說話了。吃完付錢時,那個老伯還不忘提醒要「回學校、去上課」。

現在的點心世界搬到了美食街,去吃的時後總覺得少了什麼。不是口味和價錢的問題,也許就只是因為少了那種老伯。

這是我每次往湯裡打蛋花時,總會想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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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收拾抽屜發現這篇很久以前寫的隨筆,可能還沒寫完,但是現在這樣結束也好。

Friday, May 10, 2024

失去滋味的人

啊這,你,怎麼能煮成這樣?」


在吃著大姐煮出的年夜飯時,我很想這樣說。

這裡說的年夜飯,真的是年夜飯裡面的「飯」。這一個年只有我跟大姐一起過年,家裡遭逢變故,大妹入院,我和大姐兩個人每天跑醫院,到處申請資料。等到回過神來,我竟然連銀行在農曆年前最後一個營業日都錯過了。口袋裡只剩下不到三百塊錢,還有一張捷運儲值卡。幸好先儲值了,否則連搭捷運去醫院探病都沒辦法。


大妹一月初坐著輪椅進醫院開始放療,病情越來越嚴峻,下半身很快變成失能狀態,她說過年雖然可以向醫院請假四小時回家,但是每次光是搬動病床到放療室就很累,回家又回醫院想必更辛苦。她決定不回家過年,我們在訪客期間去看她就好。她有點擔心地問:「你們有準備嗎?」


我是完全沒準備這些事情。


「冰箱裡有個林聰明沙鍋魚頭,你們可以熱來吃。還有一包花枝漿,也能用。」大妹說,「本來是打算你們回來過年時一起吃。」大妹還說她還買了一兩個便利包,冷凍庫裡翻找一下應該有。


那包砂鍋魚頭是六人份的,她準備了我、她、大姐、我先生、我兒子的份量。


在準備簡單的年夜飯前,我和大姐先去附近的全聯超市買了一些食材。只有兩個人,吃也吃不多,大姐又諸多飲食禁忌,蝦蛋過敏的情形下,基本上能吃的東西就不多了,採買食材也在貨架上選擇不多的情形下很快的完成。路過義美時,我買了一包一人份的酸辣湯冷凍包,想說加一點高湯跟蔬菜,也就能增量成兩人份了吧。姐負責煮飯,她說她只有雜糧飯,我不是非白米不吃的人,雜糧飯也可。


簡易到不能再簡化的年夜菜上桌後,大姐打開電飯鍋,裡面是加上乾豆皮一起煮的雜糧飯。豆皮跟著浸米水變染成紫色,是想像不到的組合。

「啊這,你,怎麼能煮成這樣?」我心裡想著。


大概是大姐也感受到我內心的疑問,她說平常一個人很難開伙,她都是用這個方式加減補充蛋白質。她還出了一道菜是菠菜:菠菜加了一些水煮熟,添加一些紅蘿蔔薄片增色,留一些菜湯用手工味增調味。調味極淡,因為她有甲狀腺亢進的問題。她說這是很健康的手工味增。我默默地吃了。


隔天到了病房,大妹問我們吃了什麼。我悄悄告訴她。她嘴一撇:「這也太恐怖了吧!她怎麼想得到在飯裡加上豆皮一起煮啊?」


可能是我形容得太過精彩,她轉述給老四,隔天老四打電話給我,就是豆皮雜糧飯的事。


「怎麼吃得下啊?」老四說。


老四是老饕型的人,財務狀況也容許她去享受美食,過著豪奢的生活。但是光憑她廚藝了得這一點,她擔得上老饕這個名號。很多人只是挑嘴,不會煮,只花錢吃,不了解烹煮過程,拍拍食物照,然後靠自己不太可靠的舌頭嘗味後寫出煞有其事的部落格,就以為自己是老饕。


那一陣子跟大姐一起吃飯,我發現她真的吃不出滋味。她說大妹會留意哪一些東西好吃,有時會分給大姐一些,但她吃不出哪裡好吃,就只是........食物,而已。食物的話,講求營養素均衡,吃了飽了就好,吃飯不重要,準時吃,吃到需要的份量,就好。我在台北時,跟大妹有時在娘家的餐桌上總會有類似如此的對話:


「那家大陳記的醋麵難吃死了,店開的久真的不代表味道好。」
「沒錯沒錯,店能開久是因為學生多,態度又很跩.....


「湯圓還是要吃雙連站附近那家.....鹹湯圓真的很好吃哪!」(大妹在病榻還是念念不忘)


「去師大路那裡我都會去吃魷魚羹米粉,但是變難吃」


「港墘路上的便當店都很難吃呢」
「內湖是美食沙漠。」


這種討論附近食店的談話,總是很自然的在我和大妹的對話裡流動。有時大妹去旅行時碰到好吃的店,也會帶個名片回來,然後寫個短訊告訴我說希望將來大家可以一起去。(在大妹過世後,我看到鐵門上貼著一張宜蘭餐廳的名片,恍然大悟原來她想一起去的是這家小餐館。)


在我們進行這樣的談話時,如果大姐在旁邊,她就是一副搭不上話的尷尬。因為她吃不出什麼滋味,這些美食的小道消息與她無緣。她推薦的餐廳,通常是文青型或是適合商務聚會。大姐住在我家時,飯菜上桌後她的招牌動作就是拍手,然後說「哇,看起來好好吃喔」。在我家小住時,大姐極少幫忙準備三餐,都是準備好了叫她來吃,飯後由她洗碗這樣,她不想毫無貢獻,煮食也非她強項。


但是在回憶中,大姐也曾經有過對於某種食物相當堅持跟偏愛的時候。她小時候很愛吃鳳梨月餅,每次家裡有中秋月餅,大姐總是搶先把鳳梨月餅拿走,妹妹們後來也就有個默契,彼此心照不宣把鳳梨月餅留給她。另外她也很愛吃芹菜,所以我媽炒花枝時總是加了很多芹菜。她最愛吃巧克力,常常偷偷把禮餅盒裡的巧克力拿出來吃掉,玻璃紙丟在衣櫃裡,被阿嬤抓到時她總說不是她吃的。她大學畢業開始工作時,會在仁愛路下公車走路回家,總是會在仁愛路跟大安路路口,跟一個小攤車買脆腸跟滷味回家吃。因為她常常買常常吃,我以為她喜歡。在她去美國讀書第一年回家時,我特地去了那個小攤車買了脆腸和滷味給她。她看著那一袋,問我:「這是什麼?」我很得意地跟他說是特地去買的。她一臉茫然,附和了一下後,再也沒下文,在那幾天裡也沒聽她提起過。


她結婚後,口味也從娘家的本省口味,改成婆家的外省口味。她的轉換是那麼自然,自然到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這麼靈巧地認同了婆家的口味,多少讓大家有點失落,她對娘家也抽身了,娘家的事情變成還沒出嫁的妹妹們管。好像她嫁了,就離開了,身心靈都離開了,很通透地。有一次大妹很驚嚇地告訴我,她看見大姐神色自若地生吃大蒜。我倒抽了一口氣,等我也見到了,大姐說其實口氣還好,生吃大蒜有它的優點。也從那個時候,大姐大病初癒後開始熱衷精力湯、生機飲食、能量水等等。我也喝過她打的精力湯,是需要一點勇氣。漸漸地,食物於她是一種補品,跟維他命一樣,沒人在意維他命好不好吃,但是維他命很重要,一定要吃。


大姐後來去了中國工作,每次回台灣時,娘家是能排進她忙碌的行程表,但是總是第一個可以被挪用的時段。母親早逝,父親每次見她回台灣,總是想一起吃餐飯。大姐總是說:「好啊好啊」,但約好的時間十次有九次不見人影,這九次裡,總是能碰上某某久沒見面的前同事/朋友/同學剛好約上、老公有事找他、婆家有約、老闆要見面等等等的理由。在這些被爽約的時候,父親冷著臉堅持要在餐廳等到大姐來,準時出席的女兒們陪著笑臉哄騙老人。也有那麼好幾次,逼得大妹打電話給姐說:「爸爸等你來,不然不開飯。」


「你們先吃,我盡量趕過去」大姐大概都是這樣說詞,或者是說真的沒辦法趕過去。


十次裡的那一次,也有吃到一半,接到老公電話就立刻閃人去約會的時候。


後來爸爸也生氣了,有一次大姐說要來吃飯,一如往常地爽約,一如往常地說盡量趕過去,爸說大家今天不走,就等她來。爸爸卯起來點最貴的餐點,吃完後叫大妹打電話給大姐說爸爸就是在等她,等到她到了餐廳,爸爸叫她結帳,大家走人。她覺得委屈,爸爸覺得委屈。陪著的妹妹們覺得憤怒,因為總是妹妹們在陪伴一個憤怒失望的老人,而她們什麼都沒做錯。


大姐離婚後還是在中國工作,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就是因為在中國,食物可能口味很濃,但是衛生欠缺,與其要求滋味,還是要求食物安全。她吃得更簡單了,甚至連微波爐也沒有。


「大姐啊,就是都沒有好好吃,根本不知道她在吃什麼。」大妹常憂心地說。


大妹過世隔天早上,住在隔壁的大姐過來了。我不知要跟她說什麼,我已經哭了太多。我打起精神跟她說,如果大妹有些東西是她想要拿來留念的,就跟我說一聲,我會把東西留下來。


「我想要她的雙人牌炒菜鍋。」大姐很悲傷的說,「她總是說我沒好好吃飯。」


那幾個月有時傍晚見到大姐,就看到她買了便當,有時也吃鍋貼。因為太擔心大姐沒好好吃飯,我還買過品質比較好的冷凍水餃給她。


在我們要回加拿大時,她拿走一個雙人牌的不沾鍋,尺寸適合一個人用。


大妹的死大大改變了我,再也沒有人能跟我一起煮飯,一起上市場,甚至一起去宜蘭吃海鮮。


我也變成一個失去滋味的人,跟大姐一樣。

Wednesday, March 20, 2024

烏克麗麗、大妹,和小黃

如果說Covid帶給大家有任何正面的影響,開啟人類潛力應該可以算上一件。2020年加拿大宣布封城的那一天,是中小學要放春假的前一個星期五。我去接小孩時在車子上聽收音機得知消息,接了小孩立刻去附近的超市搶買必需品。但我去的還是太晚,貨架上很空,收銀擠滿了排隊結帳的人。買到的都是平常不會買的品牌,總之是盡力了。在巡貨架時,很驚訝地發現連體香劑都被掃得只剩下幾個。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悶。還好我們住的是郊區有前後院的房子,若是在多倫多的高層大樓,就只能去陽台了。學校關了,能出去的地方就是公園。因為大家不需要開車通勤,環境意外的安靜了,各種春天的鳥鳴讓人心情愉悅,但是苦無娛樂還是很頭痛。後來稍微開放後,立刻幫小孩報名鋼琴課,上了一個月的實體課後,又因疫情改成遠距。也在此時,學姊傳來一個加拿大某公立圖書館舉辦的四週免費線上烏克麗麗教學課。我就在Amazon上買了一隻便宜的烏克開始上課。後來又加上了一週的讀譜課。接下來就是......靠自己了。


開始學烏克的人,都是從彈唱入門。在彈唱這個階段我沒待得太久,大概一年左右,就自我升級到指彈了。指彈是個深淵,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2023年上半年我在台灣,五月時就在內湖住家附近的一個烏克麗麗教室找了老師一對一學,讓老師糾正我一些錯的習慣。本來進那家店,只是想要買一把台灣製的手工烏克麗麗Millar,琴買了,就開始跟老師學了。小琳老師是個很爽朗的女生,第一堂課時她說想知道我的程度,我就彈了一首從小林KiyoshiUkulele Jazz選集裡的Stardust。我喜歡這首歌,自從我練會了以後常常彈,現在也常常彈,但憑心而論那時彈得很糟,拍子亂、把位按錯、總之就是自己嗨。在那八個禮拜裡,她連Jake Shimabukuro143陽明春曉都叫我彈了。就這八個禮拜我進步了很多,有人教還是不同,靠自己可能要摸索很久。


在台灣還有個好處,很容易從Amazon.co.jp網購日本的樂譜,我買了一些在加拿大買不到的小林Kiyoshi的譜,另外又買了中村takashi、勝誠二、名部山遼的樂譜。買這些書有點像買福袋,事前不太知道內容。到現在還是覺得難以駕馭的譜有三本,其他的就慢慢練。


在疫情封城下,我就靠著反覆練習烏克讓自己不焦慮。練不好的小節,反覆練就好。還是練不好,放下練其他曲子就好。練習音樂就是要慢慢來,扎扎實實的來。在能快速的彈之前,就是要放慢速度好好練習,仔細考慮手指擺放的位置,一直練習到很熟,自然就快了。


不過,我還是無法記譜。有些人腦中有那麼一兩條曲子,可以隨時拿起樂器就彈奏。我就不行,腦中出現的總是國中管樂班去全國比賽時苦練過的那些曲子,還都是鐵琴譜。


2022年大妹來加拿大小住時,我非常熱衷於練習爵士的指彈曲,也就是小林KiyoshiUkulele Jazz這本。大妹常常在旁邊聽著,那時她常感覺消化不良,我帶她去中醫針炙回家的路上,她跟我一起聽車上的烏克麗麗示範曲CD,一邊聊天。有次她說我在樓上彈Memories of You,兒子跟他竟然不自覺開始跟著哼起旋律了。十一月底她要回台灣時,我把我的第一支烏克麗麗送給她帶回台灣。大妹一直想學烏克麗麗,在2015年我回台灣一年時,她曾經問過我是否有興趣一起去學,只是那時我被小鬼頭搞到精疲力盡,整件事情就作罷。這次我幫她找了一家在內湖住家附近的烏克麗麗教室,她說她也打算去那裡上課。當我在她2023年年初因檢查出大腸癌入院後急忙回台北,打開她住處客廳的燈時,就看到這把琴在電話機旁。打開琴袋,看到所有我配給她的配件:新的碳纖維琴弦、調音器、背帶、擦拭布。刷了一下琴弦,有點走音。調好音,拿出琴譜彈了一下,眼淚就掉下來了。


大妹沒有開始學烏克麗麗,我們那時也不知道她生命即將結束。


在她住院到離世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從醫院回來,我會彈一下烏克讓自己減低焦慮。在送她到花蓮樹葬的前一天晚上,我用這把琴彈了Amazing Grace。譜是非常簡單的譜,但在一個挑高空間裡,這把曾經被我嫌棄聲音太平淡的琴發出優美的迴響,祭奠了她和她16年前去世的愛犬小黃。


小黃的骨灰是在我整理大妹的房間時找到的。2006年小黃死後,大妹找不到理想的寵物樹葬地點,骨灰罐就一直在家裡,大妹毫不忌諱地把骨灰罐拿來當門擋。在大妹樹葬的前幾天,我很努力想敲開小黃的骨灰罐,這樣就可以只帶骨灰上山樹葬。但小小的骨灰罐聞風不動,就連我拿鐵鎚,都只是敲下大理石罐的一些屑屑而已。到了樹葬的前一天,我撫摸著小黃的骨灰罐,就好像撫摸著他的頭一樣,溫柔地勸說:「你等主人等了16年了,再不從罐罐裡出來,明天就只能帶你回台北,就永遠不能跟她在一起了。你很想跟她在一起吧?」


在我的想像裡,小黃還是那個活潑可愛,有點呆萌的黃色美國可卡犬,他撲向大妹,看著她,頭歪了一下,好像在說「怎麼你變老了?」,大妹把他抱起,小黃就瘋狂地舔大妹的臉,他們一起走向光裡。


再用軟錘子一敲,骨灰罐毫不費力地打開了。看見小黃的遺骨,我忍不住哭了。我也認識這隻狗,但我那時不知道,在這麼遠的未來,我會親手埋下大妹和他。逝去的人不知道遺族的悲痛,就像遺族不會知道逝去的人面對死亡時的體會。


收拾大妹遺物的同時,也收下她的手機。某天老四忽然很緊張地叫我查一下大妹手機,有沒有錄什麼遺言。查了以後發現裡頭有四條錄音:一條是她的朋友唱歌、一條是兒子唸國語課本、一條是我家小狗睡覺打呼的鼻鼾聲、另一條是我彈烏克練德布西月光的開頭,背景是小狗鼻鼾聲。


大妹去後,我做了一些事情,都是預想到如果大妹還在,應該會想去做的事,所以我去了那家內湖的烏克麗麗教室。從住處悠閒地走路15分鐘就到,如果大妹還在,應該會選一對一的學。我本來只是想去買琴,買了琴的當下,想到「她沒機會,那我就來學吧?」。就報名了一對一的課程。前幾堂課時,小琳老師會說起她血癌病逝的哥哥,在每個週一下午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大家就這麼踏踏實實在人生中前進,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


大妹帶回台灣的那把烏克麗麗,最後送給老四,當成她去的教會烏克麗麗班的備用琴。前一陣子她跟我說學員們都好喜歡那把琴。我打算今年回台灣時去看看那把琴,帶一組弦去看看要不要換弦,稍微保養一下。我怕我會哭,但我更想再一次聽這把琴唱歌。


這也是大妹沒能做到的事情,之一。

Thursday, December 15, 2022

DUNDAS ST

十幾年後再次走Dundas Street回家,一種揮之不去的嫌惡感又襲來。以前的工作在一個華人商場裡的一家銀行,商場裡有假到不能再假的九龍壁,迴廊裡到處都是破洞的紅色宮燈,狼下的木製扶手沒有一個不掉漆。這個商場附近那時最多的是越南人,在一個中國設定的背景裡開了越南麵包店、越南美髮店、越南餐廳、越南雜貨店等等,中間夾雜了幾個開了很久的華人商鋪,當然包括了那家銀行。

從我十幾年前離開那家銀行後,那家銀行似乎就完全沒有裝修過,原樣保留到現在。裡面的職員當然轉了轉,但是老職員不少,如果沒見到,大概就是做到退休或是被退休。分行裡總是暗暗的,特別是銀行經理室。經理室傢俱老舊,電腦也不新,經理也是等屆齡退消的老人。唯一的一扇窗開向現金櫃檯。如果有特別難搞的客戶上門,老闆就悄悄走員工通道繞過金庫神隱去了。

對,你沒看錯,他神隱去了!如果他不幸地需要招呼難搞的客人的話,他會告訴你這是你失職,沒有在第一線就擋著,就算客人是直接跨越馬其諾防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去堵他。

在這裡工作的職員無不想離開,但是又走不到哪裡去,整個辦公室充滿絕望無趣的氣氛。辦公室的文具耗損率超高,後來才發現原來大家心裡不爽就偷個文具回家,感覺占了便宜心裡就出了一點鳥氣。一直到現在我家裡還有幾隻從公司幹回來的螢光筆。有一次一個資深男員工在開會時不小心說漏嘴:

「那個指定送給貴賓的冰箱日曆磁鐵,超好用的。我拿了三個帶回家,一季的行事曆看得清清楚楚,這好東西要反映給行銷部門,叫他們下次再訂.....」

當場他的老闆凍著臉沒說話,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我想起那東西在我想幹回家時就已經沒了。每天員工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去文具間偷個筆記本、拿幾隻原子筆、偷幾個貴賓禮品,還有就是下班時刻。但是下班往往不能準時,誰準時走了誰遭殃。

就是這種討厭的工作環境。

這個討厭的工作環境被另一個討厭的環境包圍著。公司附近都是租金低廉,屋齡至少50年的公寓大廈,可想而知房客們也都是手停口停地為了生計奮鬥的人。但是離這些老舊出租公寓大樓才十分鐘距離的地方,都是名牌車廠的展示中心。所以當你沿著Dundas開車過去時,這種異和感讓人不知所措。從Dundas往西一路走,附近的商店看起來都很廉價,連超市也取類似砍價王這種不嘗試訴求品質的名字,在Hurontario附近,一些成人用品商店、性感內衣店、韓文招牌的髮廊出現了。過了Hurontario,微微地上坡,一排瘦高的鎮屋看起來雖然體面,但是出售時售價相當便宜,每每經過那裡都想到一個買了那邊一間預售屋來做房屋貸款的餐廳跑堂老實人。他說底薪不多,小費不少,但是老闆死都不肯出薪資證明。我問他為什麼?他歎氣:「還能怎樣?就是在逃稅吧?他怕出了證明後被國稅局查到....」

「但憑這存款本上固定進來的工資,是遠遠不夠....」我說。

老實人又指了上面幾個入賬金額:「都是小費」

最後我還是整理成一個申請件拿去給經理核示,經理非常不客氣地說:「浪費時間在這種地方,送這種件!」

最後當然是沒做成,每次經過那一排房子總想到這事。我不了解公司在那個環境,卻指望找到不在那個環境的客戶,是不是太奢侈?

在那個辦公室的方圓三公里內都不是好區,所有同事都住在好區裡,開著好車,然後為這些住在不是好區的人服務。商場裡有一班賭場交通巴士,有一次一個女人衝進來大叫:「誰知道賭場巴士幾點開?」

辦公室裡有人茫然地看著她,但沒有人搭腔。那個女人忿恨地說:「好,當我是白癡就對了」

還是沒人回答,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沒人想做無謂的社區服務。大家只想下班後趕快回家,做個飯,打開電視看一下新聞,睡覺,隔天再開車來上班。

在那裡工作的幾年,開車走到家附近的蓄水塘時,有時想就乾脆開進水塘裡,隔天就不用上班了。

就是這種挫折感跟無力感,配合這附近令人失望的環境,讓人絕望。到後來我選擇一個禮拜裡面有兩天準時下班去學法文,那兩天最讓人高興。跳了一個環境,好像人生也能跳個層次。雖然,沒幾個月後就被迫離職了。

遞出辭呈那天,小老闆假惺惺地滴了幾滴眼淚,哽咽的說:「你是好人,你真的是個好人啊」

好人在這裡活不下去,夠壞才能步步高陞。

「你的送別會能不能就在商場吃個水餃就算了?最近工作很多實在沒時間.....」惺惺作態的小老闆說。

「不行!」我說。

「好吧好吧!就依你吧!」

也才依我這麼一次。






Thursday, January 20, 2022

心力交瘁的最近

最近有被掏空的焦慮,又恐懼未來。

前天,先生的姑姑在香港過世了。見面的次數不算多。2005年去香港探親的那次,她還胖胖的。我們出了地鐵站在灣仔街頭,姑姑打著陽傘在等著。並不是夏天,只是南國的冬天亦如盛夏。她說要帶我們去灣仔一家特別好吃的小餐館。上了二樓,坐下的那一桌正對著高掛的電視機,人聲鼎沸下,TVB電視劇的對白完全聽不到。那天只有她和先生的表弟,她說「你也知道姑丈是不會來的。」那時不太了解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是近幾年才知道那個姑丈從年輕時就想離婚,但是姑姑不肯離,兩人就分居了。那一餐小輩們本想買單,姑姑笑咪咪的阻止:「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後來幾年姑姑講究養生,學台灣人吃五穀米,也瘦了。後來瘦太多才發現跟五穀米一點關係也沒有,是腸癌,已擴散。這幾年癌細胞就在身體內轉來轉去,終究藥石罔效,也放棄治療了,幾天前極度不適,入急診後幾天就離世了。

上次跟姑姑說到話時,姑姑說沒得醫了,不要擔心她。我天真的跟她說吃吃維他命D吧!腫瘤科醫生說一定要吃。她聽了有點詫異,但說也要問問自己醫生能不能吃。

自己是癌症病人,每次聽到有認識的人罹癌或是癌症逝世,總是焦慮不已。

去年年底一個在台灣的朋友A連絡上,說她得了乳癌,醫生建議手術。又因為癌細胞是特別兇惡的那種,手術後要化療加上標靶治療。幾次電話裡,她都在笑。有次我跟A說:「你還好嗎?應該哭了很多次吧?」她沈默,然後又開始哈哈笑。我們電話裡都在交換經驗,彼此鼓勵。但最近我發現我實在沒有什麼能再給她了。化療我沒經歷過,當初醫生說不用化療時,我已經想放煙火了。標靶治療也沒經歷過。因為都沒有經歷過,實在沒有什麼心情能分享。

A說:「你不用化療,真的很幸運啊!」

「是啊!真是很幸運。」我訥訥地說。

電話裡又傳來A的笑聲。那笑聲是來鼓舞自己還是掩飾尷尬,又或者是填補對話的空白?我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這讓我覺得自己當初興高采烈,慶幸自己只需要手術切除加上藥物治療,實在是何不食肉糜。更別提我那時還怪東怪西,怪主治醫生不太可靠,怪家庭醫生沒有提早檢查出來,怪那些讓我心煩到腦子完全停不下來的人.....現在這些對於其他癌症患者來說,都是奢侈的煩惱。大家煩惱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再多一點時間、如何再多做完一點事、如何面對復發的可能性、如何接受這一切、如何安頓家人、如何安排自己不在的未來等。

當我罹癌經歷手術時,跟以前一個也是罹癌的專科同學連絡上,她說她已經準備好接受一死了。只是現在看起來還不到時候。第一次聽到時,驚嚇到不知道如何回應。

是要說:「你準備了什麼?」

還是說:「我也要開始準備了。」

現在我什麼也沒準備,除了手術前找了時間改了台灣保險的受益人外。

然後想到一個朋友,骨癌去世前跟我說:「治療歸治療,我要好好想一想未來如何規劃的事。」

那時我以為她說到未來規劃,表示狀況尚樂觀。她死後我才明白她說的是「如何在死前妥善交代自己的事情」。她的未來就是一個月一個月這樣算,或者是一週一週,也許是一天一天算。

最讓人揪心的是,她說的口吻相當輕鬆自然。每年到了她的生日時,總是特別讓人悵然。

曾經想過是否就不要經常跟A聯絡了,但是又真的掛心她。

最近就是這樣,心力交瘁。

最後一次見面

有時候,想起一些舊事,心裡總是會想:「啊,那時真不該這麼做的.......」但就是這些錯誤,造成今天的我。所以有時忽然出神的懊悔起許多年前說錯的一句話,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過了這些年,心裡還是對那一刻在意的很。就像張愛玲再生緣裡面,世鈞為了搶一封陳年情書氣得發抖一樣,我心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