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21, 2025

最後一次見面



有時候,想起一些舊事,心裡總是會想:「啊,那時真不該這麼做的.......」但就是這些錯誤,造成今天的我。所以有時忽然出神的懊悔起許多年前說錯的一句話,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過了這些年,心裡還是對那一刻在意的很。就像張愛玲再生緣裡面,世鈞為了搶一封陳年情書氣得發抖一樣,我心裡的這些回憶,如果不是自己抖出來的話,我也會氣得揪住別人不放。


跟人來往時,總是會會想在十年、二十年後,是不是還會再見到這個人,這是我的壞習慣。通常是想像不出什麼,但絕對徒增自己的傷感。我大學時的一個男朋友,就屬於這種「一早就知道日後不會再見」的那種,至於為什麼會如此覺得,只能說是直覺。可想而知,每次見面都是很不安的,回到家寫當天的日記,就像拍紀錄片一樣,非把每個動作,每句對話都誠實的記錄下來,不然當天總覺得有事沒完成。在那時是幾近崇拜地描述他的一切,也希望自己日後不要忘記。有時一邊寫一邊揣測他的心情。有次他跟我說他覺得我跟他在一起,變得很神經質。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的情緒起伏很大,搞到疲累不堪,當然還有其他分手的原因,但奇怪的事就是,分手的那些原因,都是事後推論出來的,導致沒有什麼實感,忽然有一天就決定不聯絡,就這樣。


有一年在香港跟一個大學同學聊天,她忽然提起某個叫在「阿武」的校友也在這裡,而這個「阿武」也是他的朋友。不知為何,就是很想問問這個阿武是否有他的近況,就是這麼巧,他剛好也在香港,便約了在凱悅酒店的咖啡廳見面。那天我早早就離開住處,到處走來走去,其實很早就到了咖啡廳,但不想讓他以為我整天就是在等這個約,所以在酒店的車道坡上下下走了幾圈,時間過了幾分後才走進去。一進門就看到有個穿著紅色夾克的人,背對著入口在打電話,經過時發現是他。雖然一年多沒見面,他幾乎沒什麼改變,聊了一些最近一年發生的事情,我想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他說了一些他對我的了解,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他真的了解我。這麼一想,心裡悲喜交加,因為我們已經分手了。


走的時候,他寫下他的電話號碼,說:「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給我,我馬上就來。」握著那張紙條,我覺得好笑,以前總是我到處打電話找人,不然就是等對方的聯絡。我淺笑著說:「不會找你,你太忙,找不到。」


回到飯店後,櫃檯的人傳來一張電話留言的紙條:某某先生在某地等你,他已經到了。原來在那時,他正打電話到飯店留話找我。我很慎重地收起那張紙條,幾年後才丟掉。最起碼,在那一天,那個下午,他在找我,他在等我,這樣似乎夠了。那天晚上約了大學同學一起去吃自助餐,飯後兩人在海邊散步聊天,回到飯店已經快十一點了。飯店櫃檯又給了我一個訊息:某某先生留話找你,請今晚務必回電。


打電話過去,他說隔天有個演唱會,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實在不想繼續糾纏下去,便說隔天已和同學約好去某某地方,然後接下來的幾天便再也沒有跟他聯絡。等到要離開的那天,已經到了機場,想說這樣一聲不吭的離開也不是太好,就打了他給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人應該是他年紀差了十二歲的妹妹,對方說希望我過一會兒再打過去,她只是經過,剛好接了這個電話,不能代留這樣的訊息,讓她先試著找找人再說。過了一陣子再打電話過去,妹妹說:「總之,你等他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是很想馬上就走嗎?心情是很複雜的。我又想見到他,但又不想再見到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能跟他說,再說下去只怕兩人又吵起架。但因為他說要來了,我便等著。等到我幾乎要放棄時,他忽然出現了,似乎是跑了好一段路,喘到說不上話,平了呼吸後才說:「你怎麼還在?真的在等我?既然來了,就送一送妳。」


他總是這樣,雖然是特意來的,但非要裝成隨性的樣子。


我有點生氣的說:「是你說要我等你,不要走的。」


「你可以不必來。」我說,除此之外真的無話可說。


「我知道」他說。


大家忽然沉默下來,十分尷尬,就好像站在崖邊一樣,只要一開口就失去了平衡而墜落。


離飛機登機的時間只剩下半小時,我看著他,他似乎不知所措,一雙眼睛沒有向我直視。我向他說再見,他忽然望向我說:「我不送你到入境閘口那裡了。」我附和地嗯了一聲,轉身進關沒有回頭。等過了檢查,走進迂迴的等候行列時,我看到他仍倚在那個柱子沒有離開,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當然他也沒有注意到遠方的我。他發愣了幾分鐘,也走了。這次是我在後面目送他,他剛剛送我,我現在送他。


之後他寫了幾次信給我,但我沒回,就沒了聯絡。雖然沒有回信,但反覆讀了那些信,以至於現在也能在腦海裡回想起幾個完整的段落。有時在網上打上他的名字,也找不到什麼資料,好像他的存在只留在我的記憶裡。每次去他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時,我有個小小的狂想,說不定會在哪一個預想不到的角落,會再次遇見他。他會走過來送上一個不太確定的招呼,然後向我介紹身邊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我會微笑看著他們,恭喜他,然後問他:「她讓你抽煙嗎?」他會咧嘴大笑:「被戒掉了!」。在他們身後背光處,也許會有一雙兒女站著。簡單交換了幾句對話,我揮手送別了他們,就好像送別了自己另外一段可能的人生一樣。


那樣,也許才會是最後一次見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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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也是在整理舊物時,從稿紙本裡找到的。應該是寫在2004-2005年間。之前曾經發表過開頭的幾段,原手稿已銷毀。2025.1.21

Monday, January 06, 2025

回家的路上

上次參加葬禮是過年後。住在泰順街的四姑丈去世了。以前他們住在杭州南路公賣局的宿舍很久,我們都叫他「杭州南路的姑丈」。姑丈在我小時候很照顧我。還在加拿大時,妹妹打了通電話來說:「不好的消息。你知道嗎?新莊的三姑丈去世後,四姑丈也走了,中間只差兩個月。」回台灣後便收到給父親的訃聞。

事前還是跟親戚打了幾次電話,確定一下禮數。不可否認地在現在這種社會,若沒有長輩提醒,我們還真不知道原來娘家這邊包的奠儀,是會全部退回來的。到了市立殯儀館,我扶著走路有些不便的爸爸,遠遠便看到姑姑們和叔叔都站在靈堂外面。四姑是喪家,聽說已經體力耗盡,加上關節退化,一直坐在靈堂裡。詭異地是站在外面的親戚,竟有些像是園遊會前等小孩入場的感覺。小姑見了我笑了笑:「什麼時後回來的?」

「就前一陣子」,我回。

接著台中上來的叔叔嬸嬸又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也同樣地回答。

爸爸近來因為大腦退化,時而清醒時而錯亂,他拉著我:「今天是誰去世了?誰的告別式?」,然後十分熱絡地跟他的弟弟和姐妹們打招呼。

「爸,是杭州南路的姑丈。」杭州南路是他們之前住了很久的公家宿舍。

「他過年前早就死了。」

「對,但是現在是告別式」我說。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但當我看見他跟其他親戚還是很活潑的交談時,我了解難怪一開始退化時,每個親戚都覺得他很正常根本沒有病。我掏出大衣口袋裡那張粉紅色的訃聞給爸爸看。他拿著,在陽光下瞇著眼看了好一陣子,把訃聞推給我,有點「番」地說:「這個人是誰?高真玉?好像不認識。」

「爸,就是杭州南路的四姑丈,年輕時叫做金塗,後來改名叫真玉。」其實姑丈改名應該是在我出生前就改了,這樣正經八百肯定地告訴爸爸一件我自己根本沒參與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荒謬的事。他「喔」了一聲,不置可否。

一群娘家的親戚都在靈堂外站著。靈堂不大,堆滿了鮮花和輓聯,還有很多助念的人。我們一群人站著,忽然像是為了打破沉默一樣,二嬸和三嬸開始聊起他們的孫子。配合早上溫暖的陽光,我有一點點哀傷,不知道四姑丈是否也會加入這個婆婆媽媽的話題。

「哎呦我們潔恩啊,一點點髒都受不了,真是名字取錯了。」二嬸說。

「我們欣怡生了第二個,萱萱又有了,你知道,萱萱老公是國中老師,我們做序大的都不用煩惱說他們不會教.....」三嬸說。

二嬸忽然朝著我說:「啊,你都沒打算要生?」

我獻上一個微笑:「生不出來」

「那你要多加油,不要放棄」長臉的三嬸對著我說。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阿嬤有次跟媽媽說:「真不知道怎麼會選到這個,臉那麼長。」現在三嬸年紀大了,臉更削長。聽長輩們說二嬸年輕時是出名的「黑貓」,才能「拐」走二叔遠走南投,當起油行老闆的女婿。台北的親戚說起這段往事,版本紛紜,現在從她花白的頭髮,下垂的嘴角,還是能想像出那段過去。

小叔示意大家進靈堂,「晚了就沒位子了」。我和爸爸坐在靈堂左邊的第二排,入座時微微跟四姑點頭示意。喪夫的悲痛,讓她望向我們的那一眼極其空洞,眼裡沒有淚。四姑坐在最前面,手撐著枴杖,表哥、表姐跟他們的孩子,忙碌又盲目的聽著葬儀社的人指點接下來的儀式。門外有更多人湧進來,穿著某某道場的制服。另一個道場的朋友也擠進來,安靜地站在後面。告別式上姑丈的照片很顯然是幾年前照的,眼神十分慧黠,小時候我很喜歡跟他聊天,他是那種跟他說話會說到哈哈笑的長輩。那是一張好照片,我想起以前去他家時,他在客廳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縷縷白煙飄過他的眼前的情景。他去世時因為青光眼,幾乎是全盲的。上次見到四姑丈時,他的眼已經混濁了,但是他的心可沒有,那一席話還是說得大家都哈哈笑。

儀式開始,悲傷的音樂奏起,我悄悄地在手提包裡到處尋找面紙或手帕。一回頭,看見坐在後面的一排親戚們都沒什麼表情,也許他們正忍耐著情緒。隨著司儀宣佈的順序,我默默地出列向四姑丈告別。向四姑丈行最後的跪拜時,我哭了,想到以前他很照顧我們,而現今是真的永別了,最後的一拜,我連續在心裡說了一連串的謝謝,才把手上的香交給司儀回到位子上。

「你拜錯了」,三嬸拍拍我的背:「你拜錯了」

這是什麼狀況?我還正拿著潮濕的面紙按著濡濕的眼角。

「你去早了」,三嬸說:「你沒發現剛剛你旁邊的人都是不認識的?現在司儀在叫那些叫死者姑丈的人有沒有?現在才對」。

我看了爸爸一眼,難道我又要眼淚汪汪地再去告別一次?爸爸也看著我,很顯然地他剛剛正沉醉在自己的異想世界裡,完全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算了,去過就好了」,二嬸說。奇怪的是男人們沒有人說話。跟姑丈告別兩次也不嫌多,我快快出列,只是這次沒有眼淚。四姑完全沒有發現我祭拜了兩次,表姐發現後對我點點頭,表哥則是哀傷到有時需要表嫂去拉一把才能站穩。我上次見到表哥時,他頭髮還是黑的,這次再見已是花白。他帶著斯文的金邊眼鏡,不住地咬著顫抖的嘴唇,鏡片上都是眼淚引起的霧氣。

「聽說鳳林從美國回來時,人已經去了,見不到最後一面。當初撐著就是在等他,十年沒回家」,三嬸不知在跟誰說話:「然後又要回去了,阿梅要帶她媽去大陸散心,下個禮拜等這些事告一段落就走了」。

爸爸忽然拉著我的手:「訃聞呢?」我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粉紅色的訃聞給他。他若有所思,仔細看著。

他說:「是今天。........金塗死了」。爸爸的聲音有點顫抖:「沒有人告訴我」,他說的很小聲。

我撫摸著他的背:「說了好幾次,你不記得」。

他怔怔地看著訃聞,又看著訃聞上列名的親屬,指著四姑的名字:「這是我姐姐」。

我看著他,一陣鼻酸,朝前面指了指:「四姑在前面,等一下我們走的時候,你要跟她說......就安慰一下。」爸爸點點頭,像個小男孩。自從他心智退化後,所有的書籍都告訴我們,有一天他會完全忘記我們是誰,他是誰,就像有一次在散步的路上,他忽然告訴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一百歲了。」

司儀開始公祭的儀式。姑丈在糧食局的同事也來了,每個都是跟姑丈年紀相仿的老人,彼此攙扶著。有一個老者在靈堂長長地望向姑丈的遺照,一言不發,也沒有哭,很快就淹沒在來助念的道場朋友裡,這些人都穿著黃色的背心。司儀接著宣布恭請某某法師。我從助念的人手上接過一本佛經,已開始跟著複誦。「那些字,我不記得怎麼讀」,爸爸很困惑地搖著手。這幾年他幾乎不搖頭,他只搖手。「沒關係,我唸,你用手指著字,心意到就好」,我說。我抓著爸爸的手指,他好像有點不願意,但也乖順地隨我將他的手指放在助念用的佛經上。專心跟著助念是件好事,這是最後一件我可以為四姑丈做的事情。前面助念的師姐回頭替我翻到新的一頁,開始誦讀另一段經文。師姐的眼光往後飄去又很快回來,我往後回頭,想告訴後面的一排親戚現在唸到哪一頁,只看到他們每一個都望向遺照,手上的小冊都沒有打開。

法師誦經完畢,向司儀要了麥克風,清清喉嚨,表示死者生前曾經多次參與並贊助道場的活動,因此一眾發心來為他助念,並希望家屬節哀,又盛讚死者人品。法師望著擁擠的靈堂裡沈默了一下,又拿起麥克風大聲的說:「有些派系自以為與眾不同,大家不要忘了,佛本一家,如果能大家彼此合作,不分你我,共同在菩薩道上修行,少搞小動作,就能促進社會和諧、世界大同。」

法師看著正站在靈堂外,穿著藍色制服的另一到場的人,大家的眼光也隨著法師望去:「社會的亂象就是因為大家各有表述,互不相讓,今天藉此機會,告訴大家以和為貴,學佛不分你我,分裂非長遠之計,回頭是岸」。法師又滔滔不絕說了五分鐘,當靈堂裡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時,法師就在弟子的誦經聲中莊嚴地離開了。司儀接著宣布另一個道場出列,八個藍衣人誦經、上香、和家屬致意後就整齊地退出靈堂外。

「現在是最後告別的時候了,」司儀說:「如果最後還有話想跟高老先生說的,請出列排成一排瞻仰遺容。」爸爸忽然巍巍顫顫地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想起身。坐在後面的二叔一把抓住爸爸的左手:「你要去?」,然後跟我說:「不要去,去看幹嘛?你爸身體又不好。」爸爸坐下了,他的眼神好像在迷霧中找不到方向一樣。

「爸,你想去嗎?」我問他。他沒有看著我,輕輕地搖搖手。

我們坐在椅子上看著把靈柩圍了一圈的人群,四姑走出來後,疲勞地坐在最前面的椅子上。爸忽然捏了我的手臂一把,很驚訝地說:「那是阿珍啊!怎麼老了那麼多?」在那一刻,我想他一定不覺得自己是個一百歲的人了。

「你等一下不要跟她說她老很多,她會難過」,我提醒他。

遠遠地看到鳳林表哥被表嫂攙扶著,他俯在靈柩上痛哭,阿梅表姐鎮定地帶著三個小孩走出來。表姐十五年前離婚時親戚們都說她忍一下就好,她再婚後最大的孩子都上國中了。

靈堂又奏起音樂,人們起身目送靈柩緩緩推出靈堂。我和爸爸也站著,不知為何,我的眼眶又濕了。小叔過來領著爸爸和二叔,急急忙忙地擠到靈堂門口,嘰嘰咕咕跟葬儀社的人說了幾句。忽然表哥、表嫂、表姐和表姐夫咚的一聲一起跪下,意思是叩謝母舅。爸爸和叔叔們三個人面無表情,爸爸扶起鳳林表哥,表哥哇一聲又大哭了,他的頭髮竟比爸爸的還要白。

靈車往殯儀館的大門緩緩駛去。四姑站在靈堂外,倚著石柱。那天我才頭一次見到已經八十幾歲的大姑,就向前打個招呼。大姑精神極好,行動自如,告訴我們她前一晚住在四姑家裡,以便隨時照顧四姑。四姑沒有說話,過度的悲傷讓她無法反應。我扶著爸爸往四姑走去。四姑看著她的弟弟,說:「你也來了?」又對著我說:「回去時要小心車」。爸爸往前抓著四姑的手喚著阿姊:「阿珍~~阿珍~~」然後語窮,訕訕地說:「.........我們要回去了」。四姑疲倦地點點頭。

我在一旁跟大姑說今年照例是要辦春酒,但是兩個姑丈去世,今年爸爸的意思(其實是小叔的意思)就停辦一年,明年再辦。大姑也贊成,她小聲地問我:「你爸爸情形怎樣了?」「時好時壞」,我說。

所有娘家的親戚都站在靈堂外面。太陽很大,照在黃白相間的菊花上特別耀眼。二嬸說他們馬上要再回台中去了,不去吃中午的圓滿桌。「反正我們又沒有送上山,那是請夫家的親戚,我們還要趕回去。」她捧著送給母舅的大毛巾禮盒,一邊找手機,迅速的撥了號碼給堂嫂:「明天是幾點?」掛了電話,二嬸神情有點嚴肅的說:「明天還有一個告別式,在台中」。大家都被她忙碌的行程壓的喘不過氣來。

小姑忽然走到我身邊,拉起爸爸的手:「哥,我們走了」,轉頭跟我說:「還是趕快生比較好」。我嘆了口氣,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是生不出來,我心裡想。

就這樣,娘家親戚們除下手臂的那條紅毛巾後就作鳥獸散了。我跟爸爸說我們不去吃圓滿桌,但是回家前我們要先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我們在行天宮散步了一會兒。走出行天宮時,他忽然想去地下道看人算命,但是一看到斜斜的入口,便站在入口前搖手不去了。他又問我要訃聞看,我從他外套的口袋裡拿出粉紅色的訃聞給他。他問我:「我剛才,好像看到我姐?」

「你是見到她沒錯」,我說。

他很懊惱地說:「我現在記性好差,什麼都記不得。」

在陽光下,我們又打開訃聞仔細地看了一次,他很珍重地把訃聞又收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我們一路上聊著等一下去哪裡吃飯。爸爸忽然停下來,轉頭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也快不行了。」

我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我已經一百歲了」,他很認真的說,眼神黯淡。

「爸,那我也快不行了,我大概有七十了」,我很認真的說,連我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不阻止他腦裡的異想。

「真的?看不出來!」他非常訝異。

「真的。所以你下次別說這種話,我會難過。」

在早春的太陽下,他用那雙一百歲的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我看到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他伸手在放著訃聞的口袋裡摸索著,摸出一個東西。我把手伸出來,他放了一塊森永牛奶糖在我的手心上,我們總是會在他衣服口袋裡放小糖果,他血糖低時可以吃。

我接過牛奶糖,眼睛濕了。他拉著我空著的手,說:「小羊,我們回家吧!」他叫著我的小名,只有他這樣叫我。

「嗯,我們回家吧!」我說,「你不可以跟別人說我有多大年紀喔!」

他笑呵呵,神秘地在嘴上比了一個一。

就這樣,一百歲的爸爸和七十歲的女兒,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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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很久以前寫的(可能是2004-2005),最近在收拾雜物時看到手稿,就打字存電子檔保留。當初寫完後覺得還要針對下面幾點再多寫一點:
1. 每個人的特徵
2. 四姑應該多寫一點+生前的四姑丈
3. 小叔嬸如何告別
4. 大表姐應否加入文內。

在2025年的現在,我已經忘記3跟4當初的重要性,遺憾的是小叔和大表姐都已經離開人世了。

原手寫稿擇日燒毀。最近很喜歡把一些之前珍重過的文字紙張燒掉。

最後一次見面

有時候,想起一些舊事,心裡總是會想:「啊,那時真不該這麼做的.......」但就是這些錯誤,造成今天的我。所以有時忽然出神的懊悔起許多年前說錯的一句話,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過了這些年,心裡還是對那一刻在意的很。就像張愛玲再生緣裡面,世鈞為了搶一封陳年情書氣得發抖一樣,我心裡的...